第二部(第28/59页)
这就是他可以倾诉衷肠的朋友。这就是那个安东尼帕罗斯,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很聪明。这一年过去,他的朋友在他的脑海里似乎变得更加高大,在夜里,他的脸以一种严肃而微妙的方式从黑暗中向外张望。他脑海里对朋友的记忆改变了,以至于他想不起任何错误或愚蠢的东西——只有聪明的和好的东西。
他看到安东尼帕罗斯坐在他面前的一张大椅子上。他安静平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圆乎乎的脸蛋像谜一样高深莫测。他的嘴巴透着聪明,笑意盈盈。他的眼睛深邃辽远。他注视着自己用手语对他说的那些话。他以自己的智慧,听懂了这些话。
这就是他如今念念不忘的那个安东尼帕罗斯。这就是他想要把发生的事情对之诉说的朋友。这一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他被留在了一个陌生的国度。独自一人。他睁开眼睛,周围有很多事情他无法理解。他深感困惑。
他留意观察着他们说话时的口形。
我们黑人需要一个最终获得自由的机会。自由只是奉献的权利。我们想要服务和分享,想要劳动,并反过来消费我们应得的东西。但你是我所遇到过的唯一一个认识到了我的同胞这一迫切需要的白人。
你知道吗,辛格先生?我心里始终能听到这首音乐。或许我并不懂什么新东西,但当我二十岁时我会懂的。知道吗,辛格先生?到那时候,我打算去有雪的外国旅行。
我们把这瓶喝完吧。我要一小瓶。因为我们在思考自由。这个词就像蠕虫一样在我脑子里。是?不是?几多?几少?这个词是一个信号,预示着劫掠、盗窃和狡诈。我们会自由的,到那时候最聪明的人就能够奴役其他人。我们这些知道的人必须警惕。这个词让我们感觉良好——事实上,这个词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但正是怀着这个理想,蜘蛛为我们编织着它们最丑陋的网。
最后一个人揉了揉鼻子。他并不常来,话也不多。他提了一些问题。
七个多月以来,这四个人常来他的房间。他们从不一起来——总是单独来。他总是带着热情友好的微笑在门口迎接他们。对安东尼帕罗斯的渴望始终伴随着他——就像他的朋友离去之后最初的那几个月一样——跟任何人在一起总比长时间形单影只要好。那就像许多年前他向安东尼帕罗斯做出保证一样(他甚至写下了保证书,贴在床头的墙上)——他保证戒烟、戒酒、戒肉一个月。最初几天很难受。他没法休息,也没法安静下来。他去果品店找过安东尼帕罗斯很多次,以至于查尔斯·帕克很烦他。当他干完了手头的雕刻活之后,他会跑到店铺前面闲逛,跟钟表匠和女店员厮混,或者逛到冷饮柜那儿喝一杯可口可乐。在那些日子里,跟任何陌生人在一起,总比单独一个人想着他所渴望的烟、酒、肉要强。
起初,他根本不理解这四个人。他们说呀说——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他们说得越来越多。他已经十分熟悉他们的口形,以至于他们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不久之后,不等他们开口,他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因为意思始终是一样的。
他的双手对他是一种折磨。它们不得安宁。睡觉时它们抽搐,有时候,他醒来发现它们正在自己面前打着梦话的手语。他不想看到他的双手,也不愿去想它们。它们是褐色的,修长而有力。在之前的许多年里,他一直精心护理它们。冬天里他用油防止它们皴裂,他不停地按压外皮,总是把指甲锉平,与指尖的形状相吻合。他喜欢洗手并护理它们。但如今,他只是用一把刷子每天把它们草草地刷两次,再塞回口袋里。
当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他会把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猛拉手指直至感觉到疼痛。或者用一只手的拳头猛击另一只手的手掌。有时候,当他独自一人想念他的朋友时,他的双手会不知不觉地打起手语来。接下来,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像一个被人发现大声自言自语的人一样,简直就像是干了一件什么坏事。羞愧夹杂着悲伤,他紧握双手,把它们放到身后。但它们还是让他不得安宁。
辛格站在马路上,面对着他和安东尼帕罗斯曾经住过的那幢房子。傍晚烟雾迷蒙,天色灰暗。西边有一条条冷黄色和玫瑰色。一只冬天的麻雀羽毛蓬乱,从烟雾弥漫的天空飞过,最后轻轻落在房子的山墙上。街道一片荒凉。
他的眼睛紧盯着二楼右侧的一扇窗户。这是他们的前屋,后面是大厨房,安东尼帕罗斯曾在那里做他们的一日三餐。透过亮着灯光的窗户,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灯光下,她显得又大又模糊,系着一条围裙。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晚报。一个孩子拿着一片面包走到窗前,鼻子紧贴着窗玻璃。辛格看到房间还像他离开时的样子——安东尼帕罗斯睡的那张大床和他自己睡的那张小铁床。那只破糖碗被用作烟灰缸,天花板上屋顶漏雨的湿渍还在,角落里放脏衣服的箱子还在。从前像这样的傍晚时分,厨房里不会有灯光,只有那个大煤油炉的喷嘴喷出的火光。安东尼帕罗斯总是转动油门芯,只有每个喷嘴内部才能看到参差不齐的金色和蓝色的火苗。房间里很暖和,充满了晚餐好闻的香气。安东尼帕罗斯用他的木勺把每盘菜都尝一尝,他们用酒杯喝着红葡萄酒。喷嘴喷出的火焰在炉前的漆布地毯上投射出明亮的反光——五个小小的金灯笼。当乳白色的黄昏越来越暗时,这些小灯笼就更加明亮了,这样一来,当夜幕终于降临,它们便燃烧得鲜活而纯净。到那个时候,晚餐已经做好了,他们会打开电灯,把椅子拉到桌旁。
辛格低头看着黑乎乎的大门,想到他们早晨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人行道上有一个地方破损了,有一次,安东尼帕罗斯在那里摔了一跤,伤着了肘部。有一个信箱,供电公司每个月寄来的账单都塞到那里。他的手指能感觉到朋友胳膊的温暖。
街上这会儿黑了下来。他又一次抬头看着窗户,看到那个陌生的女人、男人和孩子在一起。空落落的感觉在心里蔓延。一切都过去了。想到朋友已经不在这儿,辛格闭上眼睛,试图想象那家精神病院,以及安东尼帕罗斯今夜所睡的房间。他记起了那张狭窄的白床,以及在角落里玩纸牌的老人。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但那个房间在他的脑海里并没有变得更清晰。空落落的感觉在他心里潜得很深。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瞥了一眼那扇窗户,开始走上那条黑咕隆咚的人行道,他们曾那么多次一起从这里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