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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52/59页)

“看清楚点儿,”科普兰医生说,“你指到大海上去了。”

杰克再次转动地球仪,用他粗钝而肮脏的大拇指小心地压住他选中的那个点。“这儿。这十三个州。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博览群书,我行走天下。我到过这十三个州当中他妈的每一个该死的州。我在每个州都干过活。我想我这样做的理由是: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这里很富足,却不能为那些贫困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省下点儿什么。除此之外,我们这个国家的建立,是基于一项伟大而纯正的原则——自由,平等,以及每一个人的权利。哈!这个开端带来的是什么呢?有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公司——而成千上万的人却没有饭吃。在这十三个州,对人的剥削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应该亲眼去看看。我这辈子看到了很多让人发疯的事情。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南方人,他们的生活条件并不比欧洲任何法西斯国家最低贱的农民更好。租佃农场一个工人的平均工资只有每年七十三元。注意,这是平均工资!小佃农的工资从每人三十五元至九十元不等。一年三十五元意味着整整一天的工作只换来大约一毛钱。到处都有糙皮病、钩虫病和贫血症。还有十足而纯粹的饥饿。但是!”杰克用肮脏拳头的指关节擦了擦嘴唇,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但是!”他重复道,“这些只是你看得见、摸得着的恶。还有一些事情更糟。我说的是真相被掩盖,不让人们看到。他们被告知的那些事情使他们看到不到真相。有毒的谎言。不允许他们知道真相。”

“还有黑人,”科普兰医生说,“要理解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你必须——”

杰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谁拥有南方?北方的公司拥有整个南方的四分之三。他们说,这头老奶牛到处吃草——在南方、西部、北方和东部。但它只在一个地方挤奶。奶胀的时候,它的老奶头只在一个地方晃荡。它四处吃草,在纽约挤奶。比方说我们的棉纺厂,我们的果肉厂,我们的马具厂,我们的床垫厂。北方拥有它们。怎么回事?”杰克的小胡子愤怒地颤抖,“这儿有个例证。地点是一个依据美国工业庞大的父权体制建立起来的工业村。缺席者所有制。村子里有一家巨大的砖厂,大概有四五百座简陋棚屋。这些房子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此外,这些房子首先是作为贫民窟来建造的。这些棚屋只有两三个房间和一间厕所——事先的计划远不如谷仓或牲口棚。建造时要费的心思远不如猪圈。因为在这样的体制下,猪是有价值的,而人没有。你不可能用那些皮包骨头的工厂小孩制作猪肉排和香肠。人你只能卖掉一半。但一头猪——”

“等一等!”科普兰医生说,“你扯到题外去了。而且,你没有关注非常特别的黑人问题。我都插不上嘴。这些我们之前都经历过,但如果不把我们黑人包括进来,就不可能看到完整的状况。”

“回到我们的工厂村吧,”杰克说,“一个年轻的棉纺工在他能够找到工作的时候,开始挣每周八至十元的不错收入。他结婚了。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女人也必须到厂里上班。两个人都上班时,他们的工资加起来比方说是每周十八元。哈!他们拿出这笔钱的四分之一租住厂里提供给他们的棚屋。他们在一家被公司所拥有或控制的商店里购买食物和衣服。商店对每一件商品都要多收钱。有了三四个小孩之后,他们就被控制住了,仿佛被铁链锁起来了一样。这就是奴隶制的整个原理。但在美国,我们说自己是自由的。可笑的是,这个说法被牢牢地灌输进了小佃农和棉纺工以及其余所有人的头脑里,以至于他们真的相信了。但他们拿出了一大堆该死的谎话,为的是不让人们知道真相。”

“只有一条出路——”科普兰医生说。

“两条路。只有两条路。曾经有一段时期,这个国家在不断扩张。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机会。哈!但那段时期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不到一百家公司鲸吞了一切,只留下一点儿残羹剩炙。这些企业已经吸干了人们的血,榨干了人们的骨髓。从前扩张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整个资本主义民主体制都是腐朽的和堕落的。前面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法西斯主义。二:最具革命性的、最永久的改革。”

“还有黑人。别忘了黑人。就我和我的同胞而言,南方现在就是法西斯主义的,而且一直都是。”

“没错。”

“纳粹分子剥夺了犹太人的法律生活、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而在这里,黑人一直就没有这些。如果说,这里并没有像德国那样发生大规模的、戏剧性的对金钱和物品的抢劫,那只是因为黑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发家致富。”

“这就是制度。”杰克说。

“犹太人和黑人,”科普兰医生痛苦地说,“我们民族的历史与犹太人的漫长历史完全可以相提并论——只是更加血腥,更加暴力。像某些种类的海鸥一样。你抓住一只,把一根红绳子缠在它的腿上,其余的海鸥就会把它啄死。”

科普兰医生取下眼镜,绕着断裂的铰链重新绑了绑金属丝。他在睡衣上擦了擦镜片。他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辛格先生是个犹太人。”

“不,你搞错了。”

“但我确信他是。辛格这个名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便认出了他的种族。从他的眼睛看出来的。而且,他这样对我说过。”

“得了吧,他不可能说过,”杰克坚持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是纯种盎格鲁—撒克逊人。爱尔兰血统和盎格鲁—撒克逊血统。”

“但是——”

“我敢肯定。绝对的。”

“那好吧,”科普兰医生说,“我们别吵了。”

外面,黑乎乎的空气冷了下来,房间里有了一丝寒意。这会儿差不多天亮。凌晨的天空呈现出丝绸般的深蓝色,月亮从银色变成了洁白。万籁俱寂。唯一的声音是一只春天的小鸟在外面的黑暗中清澈而孤独的鸣唱。尽管从窗户里吹进来一阵微风,但房间里的空气有股馊味,令人气闷。有一种既紧张又疲劳的感觉。科普兰医生从枕头上探起身子。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双手紧紧抓住床罩,睡衣的领口滑落到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杰克的后脚跟搭在椅子的横档上,一双大手交叉放在两膝之间,一种孩子般天真的等待姿态。他的眼睛底下有很深的黑眼圈,头发蓬乱。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等待着。沉默的时间越长,两个人之间的紧张便越发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