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4/59页)
“呸!呸呸!”科普兰医生怒不可遏地说,“我不相信你脑子正常。如果我觉得它还值得一笑的话,我肯定会嘲笑一番。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亲耳听到这样的胡说八道。”
他们带着强烈的失望和愤怒,互相瞪视着对方。外面的街道上传来手推车嘎吱嘎吱的声音。杰克喝了一口,咬着嘴唇。“哈!”他最后说,“你是唯一一个疯掉的人。你让每一件事情实际上都倒退了。在资本主义体制下,解决黑人问题的唯一办法是:把这些州的一千五百万黑人当中的每一个都阉割掉。”
“你表面上夸夸其谈正义,底下抱有的就是这种观念。”
“我不是说应该这样做。我只是说,你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杰克缓慢而费劲地字斟句酌,“工作得从最底下开始。砸碎旧传统,创立新传统。要为世界打造一个全新的格局,要让人第一次成为社会的动物,生活在一个有序的、受到控制的社会里,在这样的社会里,他不会被迫为了生存而行不义之事。一个这样的社会传统,在这一传统中——”
科普兰医生冷嘲热讽地拍起巴掌来。“很好,”他说,“但必须先摘棉花,然后才能织成布。你和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无为理论只能——”
“哈!谁关心你和你的一千名黑人是不是要溜达到一个叫做华盛顿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坑去?那样做会有什么不同?如果我们的整个社会建立在黑色谎言的基础上,少数几个人又有什么要紧——千把来个人,黑人、白人、好人或坏人?”
“一切!”科普兰医生气喘吁吁地说,“一切!一切!”
“狗屁都不是!”
“从正义的角度看,即便是这个地球上最卑鄙、最邪恶的人,其价值也要超过——”
“噢,见他妈的鬼去吧!”杰克说,“胡说八道!”
“你这个亵渎神明的家伙!”科普兰医生尖叫起来,“臭不可闻的渎神者。”
杰克摇晃着床上的铁栅,额头上青筋暴起,几乎要炸开,脸因为愤怒而变得乌黑。“你这个没有远见的老顽固!”
“白人——”科普兰医生说不出话来。他挣扎着,没有声音出来。最后,他总算能够说出一句被噎住的低语:“恶魔。”
亮黃色的晨曦出现在窗户上。科普兰医生的头向后倒在枕头上。他的脖子扭成了一个好像要断掉的角度,嘴唇上有一小片带血的唾沫。杰克看着他,剧烈地抽泣着,然后仓促地冲出了房间。
14
现在她没法待在“里屋”。身边得一直有人。每时每刻得做点儿什么事。如果独自一人,她就数数。她数了客厅墙纸上所有的玫瑰。她算出了整个房子的体积。她数了后院里的每一片草叶,一棵灌木上的每一片树叶。因为,如果不把脑子集中在数字上的话,那种可怕的恐惧感就会袭上心头。这些五月的下午,她从学校步行回家,突然间,她必须琢磨某件转瞬即逝的东西。一件好东西——非常好。她或许会琢磨一段快速的爵士乐。或者是到家时冰箱里等着她的一碗果子冻。或者是打算躲在煤库后面抽一支烟。或许,她会想得很远,想到她今后去北方看雪的时间,甚或是在外国的某个地方旅行。但这些胡思乱想都是关于不会持久的好东西。果子冻五分钟就没了,烟也一会儿就抽完了。这之后还有什么呢?数字在她的大脑里混作一团。雪和外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那么,还有什么呢?
只有辛格先生。她想随时随地跟踪他。早晨,她会注视着他走下前台阶去上班,然后跟在他后面尾随半个街区。每天下午刚一放学,她就跑到辛格上班的那家商店附近的街角上闲逛。四点钟的时候,他会从店里出来,去喝一杯可口可乐。她注视着他穿过马路,走进那家杂货店,最后又出来。她跟着他下班回家,有时候,他散步时甚至也跟着。她总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而他并不知道。
她会上楼去他的房间看他。她先把脸和手擦洗干净,再在裙子的前面洒些香草精。现在她一个星期只去拜访他两次,因为她不想让他对自己感到厌烦。大多数时候,当她推开房门时,他总是坐在那儿,面对着那副古怪而漂亮的象棋。随后,她和他在一起待一会儿。
“辛格先生,你是否在一个冬天下雪的地方生活过?”
他把椅子斜靠墙,点点头。
“在某个跟这儿不同的国家——在外国吗?”
他又点点头,并在他的拍纸簿上写了起来。他曾经到过加拿大的安大略省——与底特律隔河相望。加拿大在北边很远的地方,以至于白雪都堆积到了和屋顶一般高。著名的五胞胎和圣劳伦斯河便在那儿。人们在街上跑来跑去,互相说着法语。在很远的北边,有幽深的森林和冰块砌成的白色圆顶小屋。北极地区有美丽的北极光。
“在加拿大的时候,你有没有到外面去弄点儿新鲜的雪,跟奶酪和糖混在一起吃?我曾在书上读到,这样吃很棒。”
他把头转向一侧,因为他没听明白。她不能再问这个问题,因为突然间它听上去似乎很蠢。她只是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头在身后的墙上投下一个大大的黑色影子。电风扇让混浊而闷热的空气变得凉爽了些。周围一片寂静。好像他们都在等着告诉对方一些他们之前从未说起过的事。她要说的事很恐怖,很吓人。但他要告诉她的却非常真实,以至于它会让一切都好起来。或许,那是一件既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写出来的事。或许,他将不得不以不同的方式让她明白这一点。这就是她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我只是问问你加拿大的事——并没有什么意思,辛格先生。”
楼下自家的房间里有太多的烦心事。埃塔依旧病怏怏的,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她无法睡着。窗帘拉了下来,黑咕隆咚的房间里由于有病人的气味而很难闻。埃塔的工作丢了,这意味着除了医生的账单之外,每周还少了八元钱的收入。接下来有一天,当拉尔夫在厨房里闲逛的时候,他在炽热的炉子上把自己给烧伤了。绷带使得他的手发痒,得一直有人看着他,否则他会挠破水泡。乔治生日那天,他们给他买了一辆红色小自行车,车把上有一个铃和一个筐。家里每个人都凑了钱。但是,当埃塔丢了工作时,他们就付不起账了,拖欠了两期分期款之后,商店便派了一个人来拿走自行车。乔治只是注视着那人把自行车推出门廊,当他从自己身边经过时,乔治踢了一脚后面的挡泥板,然后跑进煤库,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