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1/14页)

一两分钟过去了,她还没开口。我等着,有点烦了,有点疑心她想跟我谈我的外表或是我浪费掉的血。要是果真如此,我已经准备好扭头就走。最后她说:“我可能马上就要走了。”

“去哪儿?”我马上问。

“去医院给他们个机会查查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要去多久?”她犹豫了一会儿,目光从我的注视下移开转而盯着我的肩膀。

“可能要挺久的,所以我才想跟你谈谈。”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她到底要离开多久,一种自由的感觉已经在我心里蠢蠢欲动。可她却说:“这就意味着朱莉和你将不得不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你是说朱莉吧。”我很郁闷。

“是你们俩,”她坚决地道,“把一切都留给她不公平。”

“那你要跟她说清楚,”我说,“我也有份。”

“这个家必须得正常运转,杰克,而且汤姆也要有人照管。你们得让这个家保持干净整洁,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

“他们会进来照管汤姆,也许还有你和苏珊。朱莉也不能一个人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么一来这个家就空了,消息传出去之后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外人闯进来,把家里的东西搬空,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坏掉。”她按了按我的胳膊微微一笑,“这么一来,等我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我们大家就都无家可归了。”我点了点头。“我已经在邮局给朱莉开了个户头,钱用完了会从我的存款里转过去。够你们几个用一阵子的,足够用到我从医院回来。”她躺回到枕头上,半合上眼。我站起来。

“好的,”我说,“你什么时候进去?”

“可能也就一两个星期之后吧,”她合着眼说。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说,“越快越好,我想。”

“是的。”我发出声音的不同方位让她睁开了眼,我站在门口准备离开。她说:“我真厌倦了整天躺在这儿什么都不干。”

三天后她死了。朱莉星期五放学回家后发现的,那正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天。苏带汤姆游泳去了,我比朱莉晚几分钟到的家。我转过大门前的小路时看见她从母亲卧室的窗口探出身来,她也看到了我,可我们没打招呼。我并没马上就上楼,我把夹克和鞋子脱下来,从厨房接了杯凉水喝了。我打开冰箱看有什么可吃的,找到了些奶酪就着个苹果吃了。家里非常安静,我因为眼前那几个星期空空的假期觉得挺压抑的。我还没找到什么工作,其实我连找都没找。出于习惯,我上楼去跟母亲打个招呼。我发现朱莉站在母亲卧室门外的平台上,而她一看到我就把门关上而且弯腰锁上了。她微微有些哆嗦地站在我面前,钥匙紧紧握在拳头里。

“她死了。”朱莉平静地道。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等死。”朱莉一把将我推到楼梯上,“只不过她不想让你们几个知道罢了。”我马上对“你们几个”这种说法火冒三丈。

“我想看看,”我说,“把钥匙给我。”朱莉摇了摇头。

“你还是先下去,在汤姆和苏进来之前先让他们有个准备。”我一度想把钥匙硬抢过来,不过终归还是转过身去,头昏眼花,亵渎神灵地笑着,跟姐姐下了楼。

5

我来到厨房的时候,朱莉已经在那儿安顿下来。她把头发绑成马尾,正背靠着水槽站着,胳膊抱在一起。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平搭在背后的碗橱上,这么一来她的膝盖就凸了起来。

“你到哪儿去了?”她说,可我没听明白。

“我想看看。”我说。朱莉摇了摇头。“这个家由我们俩一起负责,”我绕过桌子的时候说,“她跟我说的。”

“她死了,”朱莉说,“坐下。你还不明白吗?她已经死了。”我坐了下来。

“我也是负责的。”我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受了骗。我母亲还没向朱莉解释过她托付我的事就去了。去的可不是什么医院,是永远地去了,我的身份也就无法核实了。我一下子清楚彻底地理解到她死了的事实,我也就哭不下去了。不过我接着又把自己描画成一个母亲刚刚去世的人,于是我又能顺畅地哭下去了。朱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感觉到她手的触摸就仿佛通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了一幅由我俩形成的静止的戏剧场景,一坐一立,而且一下子我都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我。我下面有个人在我指尖所及之处坐在那儿哭。我不确定朱莉到底是在体贴地还是不耐烦地等我哭完。我连她是否在想着我都不确定,因为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触摸丝毫不带感情。这种不确定使我止住了哭声。我希望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朱莉又回到她刚才在水槽边的姿势并说:“汤姆和苏就要回来了。”我用厨房的手巾擦了脸擤了擤鼻子。“他们一回来我们也就告诉他们吧。”我点了点头,我们俩就不再言语地站在当地等了约半小时。

苏进门来朱莉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后,两个女孩子都痛哭流涕并拥抱在一起。汤姆还在外头什么地方玩。我眼看着姐妹俩哭作一团,觉得如果不看着又会显得不友善。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头,可又不希望表现出来。我把手放在苏的肩膀上,学朱莉的样,可她们俩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就像两个拳击手相互扭住对手根本顾不上别的,于是我又把手拿开了。朱莉和苏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事,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讲给对方听。我希望我也能像她们俩一样放任自己,可我觉得像是被人注视着。我想跑开去照照镜子里的自己。汤姆进屋的时候姐妹俩这才分开,一起转向他。他要了杯果汁汽水,一口气喝完又跑出去了。苏和我跟着朱莉上楼,当我们在她身后站在平台上等着她开门时,我把苏和我想象成一对小夫妻,就要被领进一个邪恶的旅馆房间。我打了个嗝,苏格格笑了,朱莉嘘了我们一声。

窗帘并没有拉上,朱莉后来告诉我是“免得人家起疑”。房间里洒满阳光。母亲靠坐在一堆枕头上,两只手伸到床单底下。她原本可能在打瞌睡,因为她的眼睛并不像电影里的死人那样大睁着,不过也没完全闭上。床边的地板上堆着她的杂志和书,床头桌上的闹钟还在滴滴答答走动,还有一杯水和一个橙子。苏和我干站在床尾看着,朱莉则抓住床单想用它罩住母亲的头。因为她坐在床上,床单够不着。朱莉用力一拉,床单给拉了出来,她能盖住头了。可母亲的脚又露了出来,它们从毯子底下伸出来,青白颜色,每个脚趾间都有点空隙。苏和我又笑出了声。朱莉把毯子拖过来盖在脚上,可母亲的头又露了出来,就像个揭了幕的雕像。苏和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朱莉也笑了;她紧咬着牙关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床单毯子终于理好了之后,朱莉过来跟我们一起站在床尾。透过白色的床单,母亲头和肩膀的形状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