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8/14页)

“你看着多漂亮,”我母亲道,“刚洗了个澡吧?”

“是的。”我说,切开了蛋糕。

苏往茶杯里倒她自己榨的橙汁,她说这些橙汁用了四磅真正的橙子。

“所有的橙子都是真的,不是吗,妈?”汤姆道。

我们都哈哈大笑,汤姆很为自己得意,又重复了几遍他的评论,却没第一次那么成功了。这几乎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派对,而且我巴不得回去看我的小说。朱莉对着床将四把椅子摆成一个浅弧形,我们各就各位坐下来慢慢地吃蛋糕喝橙汁。母亲既没吃也没喝。朱莉想安排点节目,她想让大家都开开心。

“给我们讲个笑话,”她对苏说,“就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个。”

苏讲了母亲也笑了之后,朱莉又对汤姆说:“给我们显显你的侧手翻。”

我们得把椅子挪开让出地方来让汤姆四处乱翻格格大笑。朱莉在他折腾了一会儿之后止住他,然后转向了我。

“给我们唱首歌怎么样?”

我说:“我什么歌都不会。”

“你当然会,”她说,“《绿袖子》怎么样?”

单单歌名就让我火冒三丈。“我希望你别再对我们所有人指手画脚,”我说,“你又不是上帝,没错吧?”

苏这时插了进来。“你来表演点什么吧,朱莉。”她说。

朱莉和我讲话的当口,汤姆已经把鞋子脱了而且爬到床上挨着母亲躺下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肩膀望着我们,仿佛隔着好远的距离。

“对呀,”我对朱莉说,“你来点什么给我们换换口味。”

朱莉二话没说,来到我们为汤姆的侧手翻清空的场地,突然间她的身体倒立起来,只用两只手撑着,紧绷、纤瘦并且纹丝不动。她的裙子垂下来盖住了头。她的内裤衬着她大腿浅棕色的皮肤白得耀眼,而且我看得一清二楚布料如何绕着松紧带微微皱起紧扣着她平坦、结实的腹部。几丝黑色的毛发拳曲地从白色的胯部露出来。她的两条腿起先并在一起,眼下慢慢地分开,就像两条巨大的胳膊。朱莉将两腿重新并拢然后落到地面,站起身来。在一阵糊糊涂涂乱乱哄哄之后,我发现自己站起身来,用哆哆嗦嗦充满热情的男高音唱起了《绿袖子》。唱完之后大家都鼓掌叫好,朱莉紧紧拉住我的手。母亲昏昏欲睡地微笑着。所有的一切很快就收拾干净了;朱莉把汤姆提下床来,苏把盘子和吃剩的蛋糕收走,我负责搬椅子。

4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在荒草丛里找到了一把锻工用的大铁锤。当时我正在一个废弃的预制房屋的花园里到处逛荡,挺无聊的。房子本身六个月前就被烧毁了。我站在焦黑的起居室里面,天花板塌了地板也烧没了。有面隔墙还没倒,正中间是个通向厨房的传菜窗。其中一扇小木头门还连在铰链上。在厨房里,残破的水管和电源装置还坚守在墙上,地板上躺着个碎了的水槽。所有的房间里都是死命往上蹿争取阳光的野草。大部分住人的房子里都填满了不易挪动的用具,它们各就各位,每样用具都告诉你该怎么做——这儿是吃饭的,这儿是睡觉的,这儿是你坐着的地方。可在这个烧毁了的地方一点秩序都没有,一切都不见了。在这些大敞着的被烧毁的房间里,我努力想象出地毯、衣橱、图画、椅子和缝纫机,我很高兴这些东西现在显得这么毫不相干、微不足道。在一个房间里还剩了一个床垫,紧扣在焦黑残破的搁栅之间。窗户周围的墙都塌了,天花板也塌了,不过还不至于碰到地面。那些睡那个床垫的人,我想,当然真的相信他们是在“卧室”里。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卧室永远就是卧室。我想起自己的卧室,还有朱莉的、我母亲的,所有的房间终有一天都会倒塌。我已经爬过那个床垫正走在一堵断墙上的时候,发现了草丛里那把大锤的锤柄。我跳下来抓住了它。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也许是消防员落下的,或是一帮破坏分子。我把它横扛在肩上带回了家,琢磨着能拿它砸碎什么东西。花园里的假山已经碎成了一堆,杂草丛生。除了铺路石之外也没什么可以下锤的,而它们早就碎了。我决定拿那条水泥小路下手,它有十五英尺长几英寸厚。根本就毫无用处。我脱光了膀子开始干起来。第一锤下去砸起一小块水泥,不过后面的几锤下去却纹丝没动,连块水泥渣都没掉。我喘了口气,重整旗鼓。这次竟砸出一道很大的裂缝,有一大块水泥碎了下来,真让我喜出望外。足有两英尺宽,搬起来很重。我把它清理出去靠在围墙上。我正要再次举锤开砸的时候,听到朱莉在我背后的说话声,“不许这么干。”她穿了件亮绿色的比基尼,一手拿着本杂志另一只手上是她的太阳镜。我们所在的房子的这一面正好在背阴处。我把锤头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身子靠在锤柄上。

“你说什么?”我说,“为什么不许?”

“妈说的。”我举起大锤使上吃奶的劲儿狠命砸在水泥小路上。我斜着肩膀瞅了她一眼,她耸了耸肩就走开了。

“为什么?”我在她后面叫道。

“她觉得不舒服,”朱莉头都没回地道,“她头痛。”我骂了一声把锤子倚在墙上。

母亲如今已经几乎起不来床了,我也就当作想当然的事实接受了下来。她是一点点逐渐卧床不起的,我们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自从我生日那天,那是两星期前了,她就根本没起来过。我们适应得相当不错。我们轮流用托盘把吃食送上去,由朱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购物,苏帮她做饭,盘子由我洗。母亲的床上堆满了杂志和图书馆借的书,可我从没见她翻过。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床上打瞌睡,我进去的时候,她会略微一惊,醒过来,说句类似“哦,我肯定是迷瞪了一会儿”之类的话。由于我们一个客人也没有,也就没人问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就没有当真琢磨过这个问题。我们后来才知道,其实朱莉了解更多的情况。每周六早晨她都带着处方去配新的药,回来时那个棕色的药瓶就又满了。没有一个医生来看过母亲。“医生我可看够了,我检查的次数也够我一辈子的数了。”在我看来这理由够有说服力的了。

她的卧室变成了整幢房子的中心。她打瞌睡的时候,我们就聚在那儿闲聊或是听她的收音机。有时我听到她指示朱莉该买些什么,或是汤姆该穿什么衣服,总是温和迅速地低声交代。“等母亲起来的时候”成了不久的将来一个模糊、不可知的时段,到那时一切就将恢复如常了。朱莉显得很严肃很能干,可我怀疑她在滥用职权,她很享受命令我们干这干那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