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13/15页)

“不。”我说。

妈妈一开始很茫然,等她反应过来之后,她也拒绝了,然后开始用法语咒骂他们。曼宁始终无动于衷,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掌控全局的聪明人,不过事实上他连我妈妈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给她做好标记,她说的可能是恶魔的语言,会影响那些愚蠢的灵魂。”门外站了不少村民,包括贝丝·斯莫和爱丽丝·吉福。曼宁让治安官关门,贝丝·斯莫脸上满是看好戏被打扰的不快,爱丽丝·吉福对我们这边的动静也很关注。诺亚先生关上门,我挡在曼宁和妈妈中间,曼宁掏出匕首,抵在我的喉咙上。

妈妈哭了,她开始脱衣服。我的眼睛也开始湿润,我感到恐惧、自责。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身体上停止发育的怪异,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我光长年龄不长个子的情况,让我无法对抗他们。

“你再说一句话,我们就马上除掉你的女巫母亲。别说是你,就连玛巴斯恶魔(25)降世,也救不了她。”

玛巴斯,传说中可以治愈一切疾病的邪恶力量。在这个噩梦般的一天,我还要听到他的名字很多次。

妈妈赤身裸体,想要借助桌子和上面那对陶碗遮挡些许。曼宁眼神贪婪地看着她,他厌恶妈妈这个“女巫”。他把匕首刺进我妈妈的肩膀、手臂、小腹,她的血涌了出来。

“诺亚先生,看这肮脏污秽的血液。”

诺亚先生侧目。

血的颜色就是血的颜色,普通的、人类的血液颜色。不知道诺亚先生从中看出了一些什么,或者他震慑于曼宁的权威和笃定,附和道:“是的,肮脏得让人恶心。”

后来,我无数次明白,人们只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事情。不过对于那时的我,还很少体会到这个真理。我母亲的每次瑟缩,都会引来匕首又一次刺入身体,对于曼宁来说,一切都是她在假装。

“看到了吗?她可真狡猾,脸上装作和人类一样痛苦,这种鬼把戏可骗不了我。约翰·吉福和她脱不了干系,看她的儿子一直保持着年轻的样子,她肯定是跟魔鬼做交易了。”

“约翰·吉福的死跟我们没有关系。我唯一做过的事就是帮他修房顶,仅此而已。我妈妈甚至不认识他,她平时一直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求你了,快住手!”

无法忍受,我无法忍受。我紧紧抓着曼宁的手辩解,顾不得他的匕首顶着我的头。他另一只手死死掐住我的喉咙,但我觉得我心上的痛比我身体痛一百倍,我觉得我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渴望长大,要是我的身体像个正常的18岁男孩,何至于此!

曼宁指着妈妈肚子上一处被虫子咬过的痕迹,肯定地说:“看,和那个男孩身上相同的标志!”

我的母亲在发抖,脱光衣服的羞耻让她说不出话来。

“是虫子咬的!”我痛苦又绝望地喊,“只是虫子咬出来的包。”

我被按倒在地面上,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又被无情地按压。

然后,天突然黑了。

我有时候会梦到当时的这个情景。有时我在沙发上睡觉,会想起那一天,数不尽的鲜血从我妈妈身上涌出。我会想起屋外的人们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会想起曼宁当时踩着我、羞辱我,而我无能为力。即使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我的童年也算不上美满,但在那之前,至少还值得怀念和追忆。在我认识露丝之前,在我母亲受害之前,更久更久的以前。在最初,我只是一个名字很长的小男孩,我会和同龄人一样长大。我怀念,但却无法回到那个时候。因此只有背负着这些记忆前行,当你已经不能够改变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不要忘记。那些渺小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快乐,让我感到些许慰藉,勉强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伦敦,现在]

午休的时候,我跑到超市给自己买了一个少盐多菜的三明治,还有一瓶樱桃汁。

收银台队排得很长,所以我想要去自助埋单区域,我平时一般不这么做。

不过今天,诸事不顺。

机械的电子女声一板一眼地告诉我:“您的袋子里有东西无法识别。”即使我把所有东西拿出来了,它还是一直报警。

“您的袋子里有东西无法识别,请寻求人工帮助。您的袋子里有东西无法识别,请寻求人工帮助。”这个机器人一直重复这一句,让我很无奈。

我环顾四周。

“你好,有人吗?”

当然没有工作人员了。不过有一队年轻人,他们穿着奥克菲尔德中学校服(白衬衫,黄绿相间的领带),手上拿着一些饮料和食物,看向我。他们嘀咕了一下,好像已认出我是新来的老师。随即传来一阵笑声。这种感觉非常熟悉:我在这儿被他们围观,窘迫得像一个傻瓜。我不禁心想,或许海德里希是对的,或许我真的不该回伦敦。我只好跑到人工结账的地方去排队,遇到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我在公园里看见她读书,达芬妮校长告诉我,她是法语老师。她还曾经莫名地盯着我看。今天她穿了黑色的polo衫、红色的运动裤以及一双平底鞋。她的头发绑成了一个马尾,看起来干练自信。她对我微笑:“是你,我们在公园里见过。”

“对的。”我装作恍然大悟,刚刚想起的样子,“原来是你啊,你好,我是新来的历史老师。”

“真巧。”

“对呀。”

她的笑容里有一点点勉强,好像我给她带来了什么困扰。活了好几个世纪,我太清楚这种表情,并且对此感到害怕。

“你好啊。”我说。

“你好,来这里吧。”她带点法国口音。这让我想到森林,想到我母亲唱歌的样子,我闭上眼,好像能看到湛蓝的天空下,树木郁郁葱葱,茁壮生长。

在她面前,我突然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好像我在某个狭小的空间里,自己掩盖的一切都会被看见,一切的秘密都会被发现。

这种感觉……

我没有去她身边,好像离她远一点,就可以躲开她透彻的目光。

结束我第一天的工作后,我坐在家里,亚伯拉罕窝在旁边,头枕着我的膝盖。它快睡着了,做着狗狗的梦。它有时拱拱身子,有时抖抖耳朵,不知道在梦里碰到了什么,有时还能听到它的低叫。我想它可能是被魇住了,于是轻轻抚摸着它的头,想让它放松下来。我轻柔的、缓慢的抚摸让它停止了颤抖,再次沉沉睡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喃喃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闭上眼睛,威廉·曼宁的身影再次在我眼前浮现,发生的事情清晰得宛如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