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9/15页)
在1880年8月盛夏的一天,我离开怀特查佩尔(17),去了圣奥尔本斯(18)。伦敦对我来说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犹如幽灵般缠绕着我。是时候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了。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俄罗斯套娃,剥开一层还有一层,层层叠叠。你无法从我的某一段经历推测我的全部人生,因为我的人生实际上是有很多层的。
很多年来,我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不停地走,不断地改头换面,觉得这样就能隐藏在这个社会中。
圣奥尔本斯离伦敦不算太远,但也足够远。对我来说,它跟英国任何地方都一样,反正我都不熟悉。我这次的职业是铁匠。现在的人们认为,19世纪80年代,是工业发展的时代,工厂和蒸汽才是那个年代应有的样子。但其实每次社会进步都是螺旋上升式的,充满着新事物和旧事物的角力与角逐。当时,牛车马车与小汽车并存,铁匠也是一个挺受欢迎的职业。
在圣奥尔本斯情况还要糟一些。我有时候会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我自己,只是怔怔地看着炉子里的火苗。一般这种时候,我的领导耶利米·卡莱特会用胳膊肘捅我,或者拍拍我的背,让我专心一点别再神游了。
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因为心情压抑甚至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有一次我把一块烧红的烙铁放在左胳膊上,铁很烫,烙在肉上发出咝咝声,我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压抑着使自己不叫出来。
现在我手臂上还有那一道疤,看上去像是半个笑脸,每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平静的安慰感。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这道疤藏起来,因为这个伤疤太引人注目,有时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当时我只是觉得,这种方法很有用。我觉得疼,突如其来的痛感让我想大叫,也让我想到很多事情。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疼痛让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活着,我感觉到了“我”。这种疼痛感是我还活着的证明。
但我一直希望能找到办法向世人证明我没有疯。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离我上次和他见面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证据。
于是我再一次出发去找哈金森医生。
[伦敦,1891年]
哈金森医生这时还不知道是我。因为我上次拜访他的时候,用的名字是爱德华·克里布,而这次我预约他见面,用的是我真正的名字,真真正正的我最初的名字——汤姆,而不是我曾经用过的胡格诺·哈泽或者做铁匠时用的名字。
那天,6月4日,天气很暖和,我坐着我铁匠上司耶利米的马车(真的是马拉的车)前去找他。
他所在的伦敦非传播性皮肤疾病研究与防治所,已经更名为伦敦皮肤病研究院。除了名字,其他的一切都还是我熟悉的老样子:精致的装修,楼梯的栏杆。不过哈金森医生的办公室显得比过去更乱了一些,因为摆了更多的东西。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和书,他的真皮座椅也有了一条长长的划痕。还是那个老地方,不过比起我当时来的时候,此刻有点像台风过境。
哈金森医生和大多数人一样衰老了。他标志性的胡须已变得灰白、稀疏,他的眼睛变得混浊,他的手好像得了关节炎,上面还有不少老年斑。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如今说一句话喘三回气。他终究还是个普通人,无法摆脱时间的影响。
“你好,温特斯先生。我没有看到你之前的诊断记录。”我进门时,他没抬头,只是专心看着桌上那些凌乱文件中的某一个。
“对,我预约的时候没有提供我的信息。”
这时,他才抬起头来看我。开始,他只注意到我不干净的衣服以及黑黢黢的手掌。他可能有了一瞬间的疑惑,不知道这样的“粗人”预约来他的办公室是为了什么事。
我清清嗓子,说道:“我在楼下已经结过账了,我很好奇你现在还记得我吗?”
他这才仔细打量我。
“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用的名字是爱德华·克里布。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你建议我去精神病院吗?”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我身前。站在离我鼻子不到十英寸的地方,他用力揉眼。
他嘴里喃喃着:“不可能。”
“你记得我,对吗?你记得,我知道你记得,三十一年前的时候。”
他屏住了呼吸,真相对于他来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不、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幻觉。你该不会是马斯基林或者库克(19)之类的人吧?”
“我想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先生。”
“但是直觉不一定可靠。”
他宁愿是自己出了差错,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真让人沮丧。
“先生,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情况,听起来像天方夜谭,或许这就是个诅咒。但那就是真相,我站在这里,这是最好的证明。”
“你该不会是鬼魂吧?”
“不,我不是。”
“你是我的幻觉吗?”
“不是。”
他用手触摸我的脸。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1581年,3月3日。”
“1581年。”他重复着这个数字,满是惊叹,“1581年……1581年?1581年!1666年伦敦大火(20)的时候,你就已经85岁了。”
“对,当时我就在现场,还被火星灼了身上的一小块皮肤。”
他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看着我,好像他是一个考古学家,我是一个被新发现的恐龙蛋。很好,嗯哼,很好。事情的发展不受控制,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告诉我,你是唯一的这样的人吗?你认识的其他人,有和你一样的这种情况吗?”
“对的!”我说道,“我曾经见过一个男人。在库克船长第二次奉命前往太平洋探险时,我就在船上。那个男人住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就是人们熟知的欧迈(21)。他很特别,独一无二,是我的好朋友。还有我的女儿,玛丽恩,我只在她小时候见过她,不过她的母亲告诉我,她遗传了我的特征。她大概从11岁开始,生长发育速度就和普通人有了明显的差距。”
哈金森医生微笑:“你话里涵盖着很大的信息量啊。”
我也笑,我感到了那种终于被人理解的喜悦。
不过这种喜悦在十三天后,哈金森医生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泰晤士河时,戛然而止。
[伦敦,现在]
我现在依然会头痛。
有时情况还好,有时铺天盖地的疼痛会让我几乎无法思考。这种痛苦来源于我脑海中的那些记忆。不完全是生理性头痛,更是回忆带给我的痛,人生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