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露丝(第6/15页)

“都是些小事,不要紧的。”

我觉得她好像想和我说些什么,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坐在床边,问我能不能也教她弹琴,她可以给我降房租以作为报答。我同意了,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我喜欢她坐在我旁边。

她除了脖子上长了两颗痣,拇指和食指之间还长了一颗小痣。她的指尖染上了一点樱桃的颜色。我想握住她的手,真是个傻乎乎的念头!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子。

“这真是一把很漂亮的琴,我从没见过,上面的装饰真是美极了。”她轻声道。

“是我妈妈的……朋友送给她的,你看过这里吗?”我指了指琴箱,弦下面的木板处,“这把琴是玫瑰木的。”

“这里面是空的啊。”

我失笑:“对啊,这样才有声音啊。”

我握着她的手拨弄琴弦,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飞快烫了一下。我碰到了她的手,我紧张地闭上眼睛,感觉有些胆怯。

“音乐和时间是相关的,”我对她说,“音乐可以控制时间。”

她若有所思:“我有时会想要停止时间,在快乐的时候,我会希望这一刻永远停下,教堂的钟声停在这一秒,我不用再去集市卖水果,天边的鸟也停止飞走。这些欢乐的瞬间,就是时间给我们的馈赠。我们就是自己的弦,弹着属于我们的乐章,对吗?”

也许她最后一句话是对的:我们是弦。但只能任岁月拨奏。

露丝很擅长摘水果,她简直是个哲学家。我觉得她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不过我后来又结识了莎士比亚,此为后话,按下不表)。她对我说话时,让我感受到平等和被尊重,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很平静,其他的一切事情就都不用挂怀了。她是天平,我只要看到她就觉得平静,可能这就是我常常看着她发呆的原因。我的眼神会很紧张,人们一般不会这样看别人。我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她,我从各种意义上都需要她。人类渴求的往往是他本身所缺失的,我觉得这句话很对。我妈妈沉入水里那一刻,我的心也仿佛陷入空旷虚无的寂静之处,不断地下坠。只有看到露丝,我才重新感受到自己活着,脚踏实地,重新感受到存在的意义,重新获得平静。

“汤姆,我希望你留下来。”

“留下来?”

“对,留在这里。”

“嗯!”

“我不想你离开,格瑞丝喜欢你在这里,我也是,我也一样。你的存在让我俩都很安心。以前这间屋子我老是觉得太大了,你来了之后,我就觉得刚刚好。”

“好,我也喜欢待在这里。”

“太好了。”

“但是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

“为什么呢?”

那一刻我想告诉她,我身上的情况是多么奇怪和不可思议。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变老。我想告诉她,因为我,我妈妈被当成女巫,被人活活淹死;我想告诉她威廉·曼宁;我想告诉她失去最爱的人,是怎样一种心碎的滋味;我想告诉她我被当成异端,甚至连我都搞不懂自己究竟是什么情况,我的每一个笑容,都深藏着对未来的担忧;我想告诉她,我的名字叫艾蒂安,我的家族姓氏是哈泽德,不是史密斯;我想告诉她,我母亲去世后,她是唯一走进我心里,也帮我走出阴影的人。我的这些想法像肥皂泡一样在我心里膨胀,愈演愈烈,然后消失不见。

“我不能说。”

“好吧,你很神秘呀!”

我们之间一阵沉默。

屋子外有鸟叫声。

“汤姆,有人亲过你吗?”

我马上想起第一天晚上,她给我的那个安慰的轻啄。她好像一瞬间看透了我的心思,补充道:“一个真正的吻。”

我尴尬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她说:“亲吻,就像音乐一样可以停止时间。我原来恋爱过,他在果园工作。某个夏天,我们接吻了,然后做了新婚该做的事,但是我对他一直没感觉。人们说,如果你对某个人有感觉,一个简单的吻会让你觉得一切都停止了。你觉得真的有这种事吗?”

她把鲁特琴放在一边,亲吻我。我闭上眼,感觉世界一片寂静,万事万物都消失不见,只余她的身影。她是天空,是大海,是星辰。时间变成一小块碎片,爱的种子悄悄埋下,但还来不及发芽,这个吻就结束了。她的发丝在我的脸颊拂过,安静的世界突然重新嘈杂,一切又归位了。

[伦敦,现在]

我在给九年级的学生上课,非常疲倦。凌晨三点才睡觉的后遗症着实不轻。窗外有彩虹闪耀。上节课说完了移民,这节课准备讲都铎王朝后期的历史,主要是伊丽莎白女王时期。

“有人知道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吗?”我问,“那个时代的人有什么共同特点吗?”我心里暗自琢磨自己下次应该试一下找个小岛放松,比如撒丁岛,或者马略卡岛的树林也不错。在印度尼西亚找个海滩,或者马尔代夫的某个小岛上。

一个女孩举手:“他们现在都死了。”

“谢谢劳伦。还有别人吗?”

“他们用不了Snapchat(5)。”

“霓娜,你说得也很对。”

“冒险家法兰西斯(6)什么的!”

我点点头:“对,法兰西斯·德瑞克。那你们觉得谁能代表当时的那个时代呢?”

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来,我听别人抱怨他们觉得自己老了。我现在觉得有了好办法,当老师,让自己的心永远保持年轻。

然后我看见一个让我有点惊讶的人。

“安东,你知道伊丽莎白时期的名人吗?”

安东很害怕、很内疚,胆怯地看着我:“莎士比亚。”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对,那是莎士比亚的时代!那你知道莎士比亚吗,安东?”

劳伦快人快语:“老师,他死了!”

“对,但老师希望有人能给我们介绍一下他。”

“好的,老师。”

安东的语气逐渐平静下来,他说道:“《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我们在课本中学过的十四行诗。”

我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羞愧地低下头:“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他的生活是怎样的?”

安东答不出来。

“首先我想说的就是,莎士比亚首先是个人,普通人、男人。他真实存在着,跟你我一样。他不仅是个作家,还是个商人、社交达人、制片人。他和我们一样,会走在下雨的街头,会喝酒会吃饭。他戴耳环,抽烟,吃喝拉撒睡。他也是有一双手、两条腿,对了,他还有口臭。”

“但是,”劳伦卷着手指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有口臭呢,老师?”

我想组织语言,让我的话既有说服力又不至于泄露太多。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用当时整个社会没有牙膏来搪塞他们,然后继续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