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第11/16页)
她的眼睛牢牢盯在我身上:“我认得你。”
我只好对她微笑,达芬妮还在我们身边,我有点尴尬,只好哄她道:“你当然认得我,我们是同事。”然后我有点欲盖弥彰地想要说给周围人听,“我是新来的历史老师。”
她靠在那里,喝了一小口水,摇摇头:“西罗酒店。”
我的内心被重重一击。中央公园遭受飓风之后那天,海德里希在公寓对我说的话一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发生过的事不会消失,只是暂时隐藏起来。”
“我——”
“你在那里弹钢琴,然后还有一天,我看到你在另一个酒吧里弹琴。”
我内心只有两个想法。
要么我现在是在做梦,其实也有可能的,我之前也梦到过卡米拉。
又或者,她也很老了,青春的皮囊下,是一个老迈的灵魂,她也是个信天翁。我在她Facebook上看到的几年前的照片,可能只是她PS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对她感到很特别,因为我们之间有微妙的相同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对她有了错觉。当然,也可能她是从别的地方知道的这件事情。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她接着说下去。假如她继续,不仅仅是我,就连她自己也有暴露的风险。我对她有好感,这是事实。我长久以来骗自己,我可以一个人活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这个谎言在看到她之后土崩瓦解。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不能否认我关注她,我想保护她。即使是海德里希,也没办法让整个运动场的老师和家长失忆。假如她是信天翁,或者她知道信天翁,并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她会比我的身份暴露还要危险得多。
“放轻松,我们……我们晚点再说这个(法),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现在也别说这些。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你理解。”
她看起来很累很想睡,只是坐起来就耗了很大精力。她看着我,还是很迷惑的样子:“好的,我明白了。”
我把水端到她嘴边,喂她喝。她冲达芬妮和周围的人道歉道:“不好意思,老毛病了,我每隔几个月就会发作一次,我有癫痫病。我今天只是太累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服药了,等一下会再去开点儿新的。”
她看着我,眼皮很沉重的样子。她整个人看起来既脆弱易碎,又坚强不屈。
“你还好吗?”我问她。
她轻轻点头,不过神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
[巴黎,1929年]
晚上7点。我弹着钢琴,舞厅里空空的,但不少衣冠楚楚的男人和穿着礼服的女人坐在座位上,一边喝东西一边小声交谈。
西罗酒店的爵士算是招牌卖点。不过在1929年,这些口味刁钻的客户可不仅仅想听到爵士。因为爵士到处都有,所以我有时会玩些花样。假如舞厅的人多,我会弹一些阿根廷桑巴或者吉卜赛舞曲的配乐。但在人不多的傍晚,就只能来一些严肃柔和的音乐。现在我弹的是福莱的曲,音乐是深沉严肃的海,我在其中感受着每一个音符。
“假装没看到我,不要看镜头。(法)”我在弹琴的时候,一个摄影师靠近我想拍照。
“不可以。”我飞快地小声说,我还记得海德里希对我的嘱咐,不能留下照片,“不能拍照——”
但已经晚了。我太沉迷于音乐中,我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按过快门了。
“该死。”我无计可施,低咒道。心情很不爽,我换了一首格什温的曲子。
[伦敦,现在]
我们在翻新后的环球剧院的一家不错的餐吧碰头了。
我很紧张。不是因为又回到了环球剧院,而是因为卡米拉。谜底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知道西罗酒店的呢?她怎么可能知道?我的一切猜想都让自己更加惴惴不安,又或者是我自己没想过的答案。我很怕她,也怕我自己。我就像一只颤巍巍的惊弓之鸟。还有另一件我弄不清的事情,就是我现在仍然还活着。
过去这些年,我有不少自杀的想法。最近的一次,就是在西班牙内战的时候,我在一个战壕里准备饮弹自尽。那时候,是靠着玛丽恩给我的幸运硬币,我才一次次支撑下来,游荡在这个人世间。那次是1937年,说起来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寻死了。
不久前,我觉得自己想摆脱海德里希的控制,可能这个想法是错的。我是海德里希的所有物,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自由是多么奢侈。
克尔凯郭尔(9)曾经说过,焦虑是面对自由时的眩晕。
露丝去世后的好几个世纪,我一直活在痛苦之中,然后这种痛彻心扉终究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冲淡。我慢慢从泥淖中走出,可以再次享受音乐、食物、诗歌、红酒,以及这个世界的美。我重新感受到这些美好。
我的内心仍然有一个空洞,或许比空洞更严重,里面没有爱,也没有痛苦,只是无尽的空虚。空虚也是有好处的,你可以用这种空虚来打发时间。
我想说服自己,我来见卡米拉,是为了搞清真相,我不会告诉她任何事情。但来这里的感觉真的很怪,让我浑身不自在,尤其是见面地点还是环球剧院。
多年前在剧院大闹一场之后,我就再也没回过这里,我不想想起那些时光。如今,我感觉到那时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那些衣冠楚楚而又虚伪的观众,好像此刻仍然坐在这里,在我身边。
菜单上印着莎士比亚那张经典的照片。我之前觉得这张照片和他一点儿都不像,额头太大,胡子太少,头发奇怪,表情呆滞。但此刻我觉得唯独那双清凌凌的双眼仍然是他,他的目光淡漠,好像对万事万物都不关心,只有在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才露出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服务生站在旁边,卡米拉扬头冲他微笑致意。
她穿了一件蓝衬衫,看起来很苍白,很疲惫,但无损她的美丽。
“我要一份鳐鱼翅。”她推了推眼镜,对服务生说道。
“好的。”服务员记下之后扭头看我。
“我要一份蒜蓉甘蓝团子。”
他收起菜单,我又看了一眼上面的莎士比亚像,然后转头看着卡米拉。我想放轻松。
“抱歉,”我说,“在学校我有时表现得有点怪。”
卡米拉摇头:“你不必道歉。不停道歉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是对的,但我,真的很糟糕,而且也不懂跟人相处。”
“嗯,对,跟人相处确实很难。”
“然后有时,我的脑袋里会突然有很多过去的事情。”
“加入个俱乐部吧。”
“我们的俱乐部?”我疑惑。
“不完全是。俱乐部里有很多普通人。不过都行,随心就好,做自己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