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第12/16页)
“我不是一个外向的人,我也不得不小心。”我看着她,发现自己从不了解她。我看着眼前的人,努力回想,仍然没有丝毫印象。只好问道:“我们之前没有见过,对吧?我的意思是,在那天公园见面之前,我就只见过你一次。来应聘的时候从校长达芬妮办公室的窗户里远远看了你一眼,更之前,我们没有见过,对吧?”
“那要看你对‘见面’的定义了。如果你指的是那种面对面的,确实没有。”
“好的。”
“嗯。”
我们之间的谈话停了下来。我们对彼此都有很多疑问,但又都不敢先试探,以免被对方看出马脚,泄露底牌,谁都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们吃着面前的美食。
“你觉得怎么样了?”我问她。一个简单的关心,但很真诚。
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着面包,好像里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地方,包罗万象,而不仅仅是一个普通面包。
“好多了。”她答道,“我得癫痫已经很久了,过去更糟糕呢。”
“很久了”,我注意到她的用词。
“所以你以前也经常抽搐发作吗?”
“对。”她答道。
服务员给我们倒上酒,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卡米拉看着我:“现在,到你了。你答应过要告诉我你的事情的。”
“我当然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我话是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拿不准要跟她说到哪个程度合适,“但是有一些事情,不管是你还是别人,其实不知道反而是最好的。”
“你违法犯罪过?”她好像在取笑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有一些是。好吧,我是说,假如我都跟你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菲利普·迪克说过,真相有时候就是会让人疯狂。”
“他是科幻小说家吗?”
“对的,我挺奇怪的,特别喜欢看科幻小说。”
“没有,其实很好。”我由衷道。
“你也喜欢吗?”
我内心道,我不喜欢,但我的经历就是一本科幻小说,不过嘴上说着:“有一些吧,比如《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还有《科学怪人》。”
“我想听你说你自己的事。”她转回话题,“告诉我你的事情,让我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
其实,让她觉得自己就是疯了、异想天开,也是个省事的选择。但我没那么做:“在我跟你说关于我的事之前,你必须先跟我说你的事。”我感觉自己的口吻非常坚定。
她睁大眼:“我?”
我深呼吸,停了一秒:“我需要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还有你为什么会提起西罗酒店。八十年前,西罗就关门了。”
“我没那么老啦。”
“我想也是。”
餐厅里切换了一首歌。她侧头倾听:“你听,我很喜欢这首歌。”
这是一首温暖又伤感的曲子。我听出来了:“这是卡莉·西蒙的《又来了》。”
“我妈妈以前很喜欢卡莉·西蒙。”
“也喜欢迈克尔·杰克逊吗?”
“不,那是我喜欢的。”
她本来在笑,不过想起该轮到她解释自己就变得有点尴尬。这个瞬间,我觉得她很可爱。我开始幻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亲吻她。我觉得自己应该逃走,让海德里希给我订一张机票,去再也看不到她的地方。可惜这时已经太迟了。
她已经准备好了。
“好吧,那就先说说我自己。”
她很坦诚。她告诉我,她7岁的时候就得了癫痫,所以她的爸爸妈妈把家里的一些棱角都包了软布,铺上厚厚的毯子。她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才找到正确的方法。她慢慢变得害怕陌生的环境。“或者说,我害怕生活本身。”
她19岁的时候,和一个英俊有趣的程序员订婚了。男方的妈妈是瑞士人。他就是我曾经在Facebook上看到的那个男人,不过2011年,他在攀岩的时候因为意外不幸身亡了。
“我当时也在场,不过我没有去爬。因为我有癫痫,所以不适合去攀岩。当时我就在现场,还有一些我们的朋友。当时都是血,那几个月,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看见的都是漫山遍野的血。他就这么死了,人生啊,真是难以预料。”
她吸了一口气,谈起这段并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我以前一直担心自己随时可能死去。我想像他那样,健康勇敢。但是,他,砰的一声,甚至比我更早凋零。我无法背负那些,所以只能离开。我去旅游,我没办法再在原来的地方像个囚犯一样,一直被困在过去活着,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她的感受。“所以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去南美待了六个月。巴西、阿根廷、玻利维亚、哥伦比亚、智利,我喜欢智利,那里很棒。最后我的钱花完了,所以又回到了法国,但我没办法再回格勒诺布尔,那里有太多回忆。于是我只好来巴黎,我在一家五星酒店找到了工作。工作很忙,可以让我忘记自己不愿意想起的事情。每天一直和别人说话,帮客人办理入住和退房。虽然忙碌但都是机械工作,不用动脑,逐渐没时间去想生活上的事情,所以其实这份工作很适合我。”
我对她感同身受。随着她的讲述,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酒店大堂和走廊里挂了很多照片。黄金时代的巴黎,20世纪20年代的,还有很多当时爵士舞活动遗留下来的现场照片。当时,有个很有名的爵士女歌手、舞蹈家,是个黑人,她来蒙马特地区演出……”
“约瑟芬·贝克?”
我说起这个名字,想起我在巴黎见到她的情形。观众在抽雪茄,而她就在烟雾缭绕中翩翩起舞。
她点点头,手比画着,好像又想起来了些什么。我迫使自己冷静一下。
“对的,就是约瑟芬·贝克!我每天对着她的照片,天天看到她的巨幅画像。那张图里面,有个西罗酒店,里面坐着一个钢琴家。照片上的注释也写着摄于西罗酒店。虽然是黑白照片,但是画质很清晰。里面那个钢琴家沉迷在音乐的海洋里,没有注意到大厅里的其他人,只是专注地看着钢琴。我和这张旧照片朝夕相对,一直忍不住看这个钢琴家。那凝固的一瞬间便是永恒,好像超越了时间。那个钢琴家很英俊,手很漂亮,脸上带着忧郁的沉思气质。他穿着白衬衫,袖子卷起来,优雅中带着痞气,他的胳膊上有一道疤。我想这个男人已经死了,所以我把感情投入到他身上,对他着迷,就无所谓了。但是,他没有死,对吧?因为你就是他。”
我犹豫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起那天她盯着我手臂上的疤看了很久,这才知道原因。一切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