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7/10页)
汤姆插嘴道:“有时候有些干活的人在地下挖出死尸来,他们就当作一件谋杀案,大叫大嚷。政府方面对死人也比对活人更加关心。他们会大惊小怪地手忙脚乱,查明他是谁,怎么死的。我主张我们写一张纸条,放在一个瓶子里,跟爷爷埋在一起,纸条上说明他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葬在这地方。”
爸点点头赞成了。“这是个好办法。清清楚楚地写一张吧。他知道有他的名字在一起,也就不会觉得那么凄凉了,他并不是一个冷冷清清的老头子,孤孤单单地躺在地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周围的人都沉默着。
爸转过头去看看妈。“你来给他装殓,好吧?”
“我来装殓。”妈说,“可是晚饭谁来做呢?”
赛莉·威尔逊说:“我来弄晚饭。你只管去干你的吧。我和你那大女儿来做饭。”
“真是多谢你。”妈说,“诺亚,你到桶里去取几块好猪肉来。盐还不会腌得很透,吃起来可是正够味。”
“我们有半袋土豆。”赛莉说。
妈说道:“拿两个半块的银角子给我。”爸从衣袋里把银币掏出来给了她。她找到了面盆,满满地盛了水,便走进帐篷里去。那里面差不多全黑了。赛莉走进来,点了一支蜡烛,笔直地竖在一只木箱上,又走了出去。妈低下头去,对死了的老人看了一会儿。她怀着怜恤的心情,从自己的围裙上撕了一条布,把他的下巴缠绕好。她扶正了他的手脚,把他的双手交叉在他的胸脯上。她把他的眼皮抚平,在每只眼睛上放下一个银币。她扣上了他的衬衫,替他洗了脸。
赛莉向帐篷里瞧了瞧,说道:“我可以帮帮忙吗?”
妈慢慢地抬起头来。“请进来,”她说,“我正想跟你谈谈。”
“你大女儿真是个好孩子,”赛莉说,“她削土豆皮削得很好。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我打算给爷爷全身洗一洗,”妈说,“可是他没有别的衣裳好换了。当然,你的被窝也弄脏了。被窝上有了死人的气味,简直弄不掉。我亲眼看见过一只狗对着我妈死在上面的床垫叫唤,还摇晃着身子,而且那还是她死后两年的事。我们就用你的被子把他裹起来吧。我们另外赔你一条。我们有一条被子,可以给你。”
赛莉说:“这是哪儿的话。我们是乐意帮忙的。我心里长久没有觉得这么踏实了。大家都应该—帮别人的忙。”
妈点点头。“对。”她说。她把老人那张缠着下巴、长着络腮胡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在烛光里,那两只眼睛上盖着的银币闪闪发光。“可不能让他的尸首像个野人。我们把他裹起来吧。”
“老太太倒是能想得开。”
“唉,她太老了,”妈说,“只怕她还不大清楚出了什么事呢。她恐怕一时不会明白。再说,我们这些人能忍住不伤心痛哭,还觉得挺自豪呢。从前我爸常说:‘伤心痛哭谁都会。要不伤心,可真得有点儿大丈夫气才行。’我们总是极力忍住的。”她用那床被子把爷爷的腿和肩膀仔细裹住。她扯起被子的一角,盖在他头上,蒙住他的脸,像修道士的头巾一样。赛莉递给她六七根大别针,她便把那条裹成长包袱的被子上上下下用别针别得又紧又整齐。最后她站起身来。“这样下葬也不算坏了,”她说,“我们有牧师看着他入土,亲人也都在身边。”忽然她的身子有些摇晃,赛莉走过去扶住她。“累得要睡了—”妈不好意思地说,“不,我没什么。你要知道,我们先前收拾一切,真是够忙的。”
“到外面露天地里去吧。”赛莉说。
“好,这儿的事我都弄好了。”赛莉吹熄了蜡烛,于是她们两人就走出了帐篷。
一堆明晃晃的火在小溪谷底下燃烧着。汤姆用柴棍和铁丝做好了一个架子,上面吊着两把壶,嗤嗤地沸腾着,阵阵的水汽从盖子底下冲出来。罗莎夏在离火堆稍远些的地方跪着,手里拿着一只长调羹。她看见妈从帐篷里出来,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
“妈,”她说,“我要问问你。”
“又受惊了吗?”妈问道,“唉,你想一点儿不发愁,太太平平地过九个月,那是办不到的。”
“可是这会不会—使娃娃吃亏呢?”
妈说:“有一句老话:‘孩子愁里出生,日后有福。’是不是这么说的,威尔逊太太?”
“我也听见过这样的话,”赛莉说,“我还听见过另一句老话,就是‘孩子生来太快活,大了爱发愁’。”
“我肚里跳得厉害呢。”罗莎夏说。
“嗐,我们谁也不是在跳着玩。”妈说,“你干脆当心看着水壶吧。”
男人们已经在火光的周围聚成了一个圈子。他们备好了一把铁锹和一把镐做挖土的工具。爸划出了一块地面—八英尺长,三英尺宽。工作由大家轮流进行着。爸用镐掘松了泥土,约翰伯伯便把这些土铲出去。奥尔又掘土,汤姆来铲,诺亚来掘,康尼又来铲。工作的速度一直没有减低,因此他们挖的坑越来越深了。一锹一锹的泥土从坑里飞快地掀出来。汤姆站在那个长方形的坑里,已经到了齐肩深的时候,便说道:“要挖多深,爸?”
“要深些。再刨两英尺吧。现在你出来,汤姆,把那张纸条子写一写。”
汤姆爬出土坑,诺亚便接替了他。汤姆走到妈跟前,她正在照料着火。“我们有纸有笔吗,妈?”
妈慢慢地摇摇头:“没—有。这些东西我们没带来。”她向赛莉望了一眼。这个矮小的女人便连忙走到帐篷里去了。她带了一本《圣经》和半截铅笔回来。“这书上,”她说,“前面有一页白纸。在那上面写好扯下来就是了。”她把书和铅笔递给了汤姆。
汤姆在火光中坐下。他眯着眼,聚精会神地望着纸,终于在卷首的衬纸上慢慢地细心写了一些清清楚楚的大字。“这个人是威廉·詹姆士·乔德,是个中风而死的老人。他的家人把他葬在这里,因为他们没钱缴丧费。他不是被人杀害的,只是中风死了。”他停了笔。“妈,你听听这几句话。”他慢慢地为她读了一遍。
“唔,听来还不错。”她说,“你从《圣经》上引几句话加上去,使它带点儿宗教味,好吗?翻开《圣经》,选两句经文吧。”
“得选短些的才行,”汤姆说,“纸上的空白剩得不多了。”
赛莉说:“‘上帝保佑他的灵魂’这句话怎么样?”
“不好,”汤姆说,“这句话听上去好像他是给绞死的。我来抄一句。”他翻了一下,看到什么句子,就动嘴不出声地念。“这儿有个很短的好句子。”他说,“‘于是罗得对他们说,啊,不是如此,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