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6/10页)

奶奶把眼光转开,落到赛莉身上。“他不肯祷告,”她说,“我跟你说过吗,露西五六岁的时候,还是个小调皮鬼,她是怎么祷告的?她说:‘现在我躺下来睡觉了。我求主保护我的灵魂。那只可怜的狗过去一看,碗柜里是空的,它什么也吃不着。阿门。’她就是这么祷告的。”有人在斜阳下经过帐篷,影子在帆布上掠过。

爷爷似乎在挣扎,他全身的筋肉都抽动了。忽然间,他好像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似的,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停止了。凯西低下头去看了看老人的脸,看见那张脸渐渐变成紫黑色。赛莉推了推凯西的肩膀。她悄悄说:“他的舌头,他的舌头,他的舌头。”

凯西点点头。“你挡住奶奶吧。”他把那闭紧的牙床扳开,伸手到老人的喉咙里去掏他的舌头。他把舌头向上一拨,里面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声,还吞泣了一下。凯西在地上找到一根小棍,按住了舌头,于是那不均匀的呼吸便呼噜呼噜地响了一阵。

奶奶像小鸡一样蹦来蹦去。“祷告吧,”她说,“你快祷告呀。我叫你做祷告。”赛莉使劲把她往后拉。“祷告呀,你这家伙!”奶奶大声嚷道。

凯西抬头向她望了一会儿。呼噜呼噜的呼吸声更响亮、更不均匀了。“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圣名—”

“好呀!”奶奶喊道。

“天国由你主宰,凡事都依你的意旨而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

“阿门。”

那张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很长的喘息,然后又叫了一声,就断气了。

“赐给我们—今天的饮食—饶恕我们—”爷爷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凯西低下头去望着爷爷的眼睛,那双眼睛又明净、又深沉,含着一股严肃的神情。

“哈利路亚!”奶奶说,“祷告下去呀。”

“阿门。”凯西说。

于是奶奶不作声了。帐篷外面的一切嘈杂的声音也都停止了。一辆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过去。凯西还是跪在床垫旁边的地上。外面的人静静地站着,凝神静听那临终的断气的声音。赛莉扶着奶奶的臂膀,把她搀到外面,奶奶庄严地移动着脚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代表全家这么走,她代表全家这么昂着头。赛莉把她扶到一条铺在地上的床垫上,让她坐下。奶奶很有尊严地直望着前面,她现在是特意摆出这副样子。帐篷里无声无息,凯西终于用手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爸低声问道:“什么病?”

“中风,”凯西说,“急性中风。”

生命又开始活动。太阳触到地平线,在那里沉下去。公路上开过一长列巨大的运货卡车,车身都是红色的。这些卡车隆隆地一路开去,在地面造成了微微的震动,立式排气管里冒出柴油的青烟。每辆卡车由一个人驾驶,接班的司机高高地睡在靠近车顶的小床上。这些卡车都不停,它们日夜隆隆地往前奔驰,地面在它们沉重的车轮下震动。

一家人成了一体。爸蹲在地上,约翰伯伯蹲在他旁边。爸现在是这一家之长了。妈站在他背后。诺亚、汤姆和奥尔都蹲着,牧师也坐下了,然后伸直双腿,把身子斜靠在胳膊肘上。康尼和罗莎夏在远处走着。露西和温菲尔德抬着一桶水有说有笑地走来,他们感到有了变故,便放慢脚步,把水桶放下,静悄悄地跟妈站在一起。

奶奶冷冰冰地、傲然地坐在那里,直到大家聚在一起,没有人再望着她的时候,她才躺下来,用臂膀盖住了脸。红红的太阳落山了,在大地上留下了灿烂的微光,使人们的脸在黄昏中还有光彩,一双双眼睛在天空的回光下闪耀着。黄昏把光线尽量收聚起来。

爸说:“那是威尔逊先生的帐篷。”

约翰伯伯点点头。“他把帐篷借给我们了。”

“好心肠的人呀。”爸细声说道。

威尔逊在他的破汽车旁边站着,赛莉已经到床垫跟前坐在奶奶身边了,但是她很小心,并不挨着她。

爸喊了一声:“威尔逊先生!”那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近来蹲下,赛莉也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爸说道:“我们谢谢你们两位。”

“我们乐意帮忙。”威尔逊说。

“叨你们的光了。”爸说。

“死了人的时候是无所谓叨光的。”威尔逊说。赛莉也附和着他的话:“千万别说什么叨光不叨光呀。”

奥尔说:“让我来修理你们的汽车—我跟汤姆来修理。”奥尔觉得自己能给全家报恩,有些得意扬扬了。

“帮帮我们的忙也好。”威尔逊接受了报答的好意。

爸说:“我们得想想看怎么办。这有法律规定。我们得去报丧,报告了之后,他们就要收四十元的葬费,要不然就把他当作叫花子处理。”

约翰伯伯插嘴了:“我们世世代代没出过叫花子。”

汤姆说:“也许我们要学学乖才行。我们世世代代从来没被人家从家乡赶走过呢。”

“我们干得光明正大,”爸说,“怎么也不能怪我们。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从来没拿过人家的,我们也决不要人家做好事。当初汤姆惹了祸,我们也抬得起头来。他干的事,谁都会那么干的。”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约翰伯伯问道。

“我们依法去报告,他们会来验尸。我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他们拿了四十块去葬爷爷,我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了—要不然,他们就会把他当作叫花子埋掉。”男人们烦躁不安,他们仔细察看着膝前那片逐渐暗下去的地面。

爸小声地说:“爷爷亲手埋了他的爸,弄得很体面,他用自己的铁锹把坟修得好好的。那时候,一个人有权利让亲生的儿子埋他,做儿子的也有权利葬他的父亲。”

“法律的规定现在不同了。”约翰伯伯说。

“有时候怎么也不能照着法律行事,”爸说,“反正不能正正经经地遵守法律。有许多时候都是这样。当初弗洛伊德学坏了,到处胡闹,法律说我们应该把他甩掉—可是谁也没有甩掉他。有时候你得把法律仔细琢磨琢磨,弄清楚它是不是合理。我现在的意思就是说我有权利来葬我自己的爸。谁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牧师用胳膊肘把身子支高了一些。“法律是随时变化的,”他说,“‘不得不做’的事还是可以做。你不得不做的事,就有权利去做。”

爸转向约翰伯伯说:“你也有权利呀,约翰。你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我不反对,”约翰伯伯说,“只不过这好像是暗地里把他隐藏起来了。爷爷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的。”

爸羞怯地说:“我们不能照爷爷那样办事了。我们要趁着钱还没花光的时候赶到加利福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