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4/8页)

他沉默了好久。“我想到了那官办的收容所里的情形,想到了我们在那儿大家照顾自己的事,如果发生了争吵,也由大家自己来处理。那儿没有摇晃着枪的警察,可是秩序却比有警察还好。我很纳闷,为什么不能到处都像那样过日子?把警察赶走就是了,因为他们不是我们自己的人。大家为了自己的事在一起工作—大家在一起种自己的地。”

“汤姆,”妈又说了一遍,“你打算怎么办?”

“照凯西那么干。”他说。

“可是人家把他打死了呀。”

“是的,”汤姆说,“他躲慢了一点儿。他并没犯法,妈。我心里琢磨了许多事情,想到了我们老百姓过着猪一样的日子,好好的肥沃的土地却让它荒着,一个人管着一百万英亩地,却有上十万能干的庄稼人挨饿。我老在瞎想,要是我们全体老百姓聚拢来大嚷大叫,像胡珀农场上那些少数人那么叫嚷一下……”

妈说:“汤姆,他们会把你赶走,把你干掉,就像他们对付小弗洛伊德一样。”

“他们反正是要赶我的。他们到处都在赶我们老百姓呢。”

“你不打算杀人了吧,汤姆?”

“那可难说。我在想,人家既然把我当成坏人,我说不定还会杀人—唉,这事情我还没想清楚呢,妈。别再叫我着急了吧,别叫我难受了。”

他们在那漆黑的藤蔓挡住的洞里,悄悄地坐着。妈说:“往后我怎么打听得到你的消息呢?他们也许会把你杀了,我却不知道。他们也许会伤害你。我怎么知道呢?”

汤姆不自在地笑着说:“嗐,也许凯西说得对,一个人并没有他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大灵魂的一部分—那么……”

“那么怎样,汤姆?”

“那也就不要紧了。那么,我就在暗中到处隐藏着。到处都有我—不管你往哪一边望,都能看见我。凡是有饥饿的人为了吃饭而斗争的地方,都有我在场。凡是有警察打人的地方,都有我在场。嗐,我希望凯西知道才好,人生气的时候,就大嚷大叫,我也会陪着他们嚷;饿着肚子的孩子们知道晚饭做好了的时候,就哈哈大笑,我也会陪着他们笑。我们老百姓吃到了他们自己种出的粮食,住着他们自己造的房子的时候—我都会在场。你明白吗?天哪,我像凯西一样在说话呢。这是因为我常常想到他。有时候我仿佛还看得见他呢。”

“我不懂,”妈说,“我不大明白。”

“我自己也不明白,”汤姆说,“这不过是我在心里想着的事情。你不到处走动,心里就免不了要胡思乱想。你该回去了,妈。”

“那么,你把这点儿钱拿着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他说。

“还有,汤姆,往后—等事情过去了,你再回来。你会找得到我们吧?”

“准能找到。”他说,“你快走吧。喂,把手伸给我。”他牵着她走到洞口。她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把藤蔓撩到一边,跟着她出去。“你往那块地里走,看见一棵大枫树,就蹚过小河。再见。”

“再见。”她说着,便迅速地走开了。她的眼睛又湿又火辣辣,但是她却没有哭出来。她穿过矮树林的时候,满不在乎地踩在树叶上,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她走着的时候,稀疏的雨大滴大滴地从阴沉的天空上开始落下来,沉重地在干树叶上溅着。妈停住了脚步,在滴着雨水的矮树林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向那堆藤蔓往回走了三步,然后又连忙往回转,向那些大货车的停宿场走回去。她一直走到涵洞旁边,爬上去到了公路上。现在雨已经过去了,天空却还布满了阴云。她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于是她慌张地转过头去。一道暗淡的手电筒光在路上闪动着。她又回头往家里走。一会儿,有个男人赶上了她。他客气地把电筒一直照着地上,没有照到她脸上来。

“你好。”他说。

妈说道:“你好。”

“看样子也许要下点儿雨了。”

“我希望别下雨才好。一下雨就摘不成棉花了。我们要摘才行。”

“我也急着要摘。你就住在那边的场子上吗?”

“是的,先生。”他们在路上一同走着。

“我有二十英亩棉花。稍迟了一点儿。现在总算可以摘了。我打算上那边去,雇几个人来摘。”

“你一定雇得到。摘棉花的季节快完了。”

“希望是这样。我的地就在那边,离这儿只有一英里。”

“我们有六个人,”妈说,“三个男人和我,还有两个孩子。”

“我来竖一块牌子吧。两英里路—从这条路过去。”

“我们一早就来。”

“我希望别下雨。”

“我也是一样,”妈说,“二十英亩摘不了多久。”

“摘得越快,我越高兴。我的棉花已经迟了。直到最近才长好。”

“你给多少工钱,先生?”

“九毛。”

“我们来摘好了。我听说明年只有七毛半,甚至只有六毛。”

“我也听说了。”

“那会出乱子的。”妈说。

“一定会。我知道。像我这种小角色毫无办法。协会规定了工钱的标准,我们必须照办。如果不照办—我们的农场就搞不成了。小人物随时都在受排挤呢。”

他们来到了停宿场。“我们一定去,”妈说,“这儿摘棉花的工作剩得不多了。”她走到末尾的大货车旁边,爬上了踏板。微弱的提灯光在车里照出了阴沉沉的影子。爸、约翰伯伯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靠着车壁蹲着。

“喂!”妈说,“你好,温赖特先生。”

他抬起一张清秀整齐的脸来。他那两道隆起的眉毛底下,长着一对深沉的眼睛。他的头发青里透白,长得很细。一片银白色的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和下巴。“你好,大嫂。”他说。

“我们明天要上别处去摘棉花了,”妈说,“往北一英里。有二十英亩地。”

“最好是开着卡车去,我想,”爸说,“去早点儿可以摘得多一些。”

温赖特急切地抬起头来。“我们也可以去摘吧?”

“当然可以。我跟那个人走了一段路。他是来招摘棉花的工人的。”

“这儿的棉花快摘完了。摘第二遍只能摘很少。摘第二遍很不容易挣钱。第一遍已经摘得很干净了。”

“你们一家人也许可以搭我们的车,”妈说,“汽油钱平摊好了。”

“,那可承情了,大嫂。”

“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嘛。”妈说。

爸说:“温赖特先生—他有点儿担心的事来跟我们谈谈。我们刚才正在谈着呢。”

“什么事?”

温赖特低头望着地上。“我们的阿琪,”他说,“她是个大姑娘了—快到十六岁,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