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第6/8页)

过去十多年里,任何一个来到罗马尼亚的人都很难想象这个国家日常生活中曾经拥有的好客和魅力,我指的并不只是两次战争之间追求民主的那个短暂和平时期,也不是战后那些转瞬即逝的缓和期。

在1965年到1975年这相对“自由”的十年里,罗马尼亚并不繁荣,也不能说人们在日常生活里毫无约束。但是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里有一种振奋人心的东西:用轻快的拉丁语哼唱,动听而有趣;你可以更自由地四处走动,更自由地谈论别人和书。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人们和书籍一起死而复生了——和谐的交谈、快乐的聚会、忧郁的漫步、令人兴奋的探险,一切又都回到了生活中。这种变化,并不像在其他社会主义国家那样,是回应领导阶层政策的变化而重新出现的政治热情,而是把政府的政治日程抛在一边,短暂地回到简单的生活乐趣中,在这个国家里,人们一直喜欢的是歌声,而不是祈祷和庄严的宣誓。这个时期对经济发展的促进微乎其微,但它对艺术和文学的影响却延伸到了之后的十多年里。我们利用一切机会接触西方的艺术和思想运动,在一些社会和政治问题上,我们可以保持比较独立的立场,可以用个人方式表达观点。

在近些年审查制度盛行之前,“开放”曾经是罗马尼亚形成共识的文学艺术纲领,可惜现在已经被扼杀了。文化界一片支离破碎、你争我斗的景象,很多罗马尼亚的书籍被禁止表达真正的思想,人们的批评意识被压制。当然,就像在其他极权国家一样,你也可以在身边发现最卑劣的愤世嫉俗和机会主义,特别是在那些“官方”(政府认可的)及正在为获得政府桂冠而奋斗的作家中。但是如果我们要了解这个国家真实的精神状况,我们只要比较一下那些官方作家向统治者表现效忠的说教文字,以及他们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憎恨和厌恶就清楚了。

这种双面人的状态导致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电视和媒体上欣赏某个诗人的精彩表演,他愤世嫉俗,但俸禄颇丰,他就像一个受国家赞助的音乐节目主持人,要提供政府喜欢的各种音乐——民歌、爱国进行曲、唱给领袖的颂歌,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失宠,销声匿迹了。更让人费解的是某位年长的受人尊敬的哲学家为统治者的效劳,特别是在一个痛苦和绝望的时期。他曾经因为自己的极端右翼思想饱受监禁之苦,退隐山林多年,现在因为他的思想能为统治者提供新的合法性而受到政府的认可和支持,他竟欣欣然地接受了。

对于一些作家来说,时髦的口号和愚蠢的宣传套话“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对于另一些作家来说,这些活动则是导致他们堕落的方式。

一些知名作家竟然同意让自己手中的笔或杂志为安全局服务,他们败坏了文化氛围,不懈而残酷地迫害着他们上了黑名单的同事。未来关于眼前这段历史的编年史上会列出那些让这个国家永远蒙羞的人,其中就有这些“罗马尼亚艺术家”和“罗马尼亚作家”的名字。

其他人怎么样呢?那些骄傲地保持沉默或是在极端愤怒中爆发的人;那些坚持反抗的诚实而多才的艺术家、作家和知识分子;还有那些鄙视政治、远离权力、孤芳自赏、不屑参与群众斗争的人。

那些诚实者和反抗者就如长期被压抑的休眠火山。在这样一个执迷于艺术远离道德约束的文化里,在被妥协和阴谋摧毁的罗马尼亚,书籍和人民都没有发言的权利,一个真正的作家最终不会容忍强加在他身上的平庸和胆怯。他应该有何作为呢?是坚信艺术的重要性永远高于道德精神吗?不!一个年青一代的作家在他新出版的小说里强烈表达了他的态度。痛苦、挫折感和羞辱感越来越强烈,知识分子如此,整个国家更是如此。

灵活的适应能力、怀疑一切的实用主义态度还有盲目的服从,这些在罗马尼亚存在了很长时间,大大削弱了政治斗争和反抗的力量及重新建设的能量。对于罗马尼亚人来说,也不仅仅是罗马尼亚人,美更多的是以个体形式而不是以集体形式存在的,美往往是在幕后而不是在舞台中央,是一种含糊而间接的解决方式(常常可以起到保护人力资源的作用)而不是坚决明确的立场。说到底,善是以一种安静而谦逊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它努力躲避着恶的喧闹和侵略。真理以残缺含糊的形式存在着,在隐蔽和机敏的符号中找到自己的避难所。

人和书籍……坚不可摧的享乐主义似乎一直在为罗马尼亚的人民和书籍注入活力。人们最关注的是事关日常生活的人际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其他一切根本的乐趣,这些只有在友好的环境下才会产生。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是必然的,根本的道德标准有时也会丧失。

最近我和一个非常了解罗马尼亚的美国知识分子交谈,我问他,罗马尼亚最让他吃惊的东西是什么?他说:“是人际关系。如果我可以用传统说法的话,就是‘好’和‘坏’之间的关系。好人和坏人之间的鸿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倾向于人性原则的人和那些自愿为邪恶服务的人之间的鸿沟已经越来越大。但他们之间却又是一种合作关系,我无法想象比这更奇怪、更令人费解的合作了。”

很多罗马尼亚人认为这种矛盾源于那种著名的“善意”(bun simt),这经常被看作是罗马尼亚民族性格中最为突出的特点,但这种交流模式仅局限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各个方面。然而,当权者却利用了这种局限性,他们操纵着这种局限性。在一个只在私人领域允许不同观点存在的社会里,本来那些可以激发坦诚的争论或宽容的表达的冲动却带来了争执、虚伪、漠然,当权者在所谓的重大项目流产时对民众的漠然深恶痛绝,但在民众进行反抗时,这种漠然却帮了他们大忙。

确实,即使是在最艰苦的岁月里,罗马尼亚人也知道怎样开辟出一方领地来保留理性和常态。文化也许是这些领地中最重要的一角。不幸的是,在战后,语言和行动之间、虚伪的信仰和真正的信仰之间、政治舞台和社会现实之间的鸿沟日益扩大。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特别是在充满危机、濒临崩溃的时候,这个“富有幽默的悲伤的国家”(一位伟大的诗人这样称呼她)出现了很多问题。

她所经历的灾难是毁灭性的:就表面来看,邪恶压倒了正义。整个民族被奴役,她忍饥挨饿,蒙受羞辱,被迫不断地赞美着罪恶。一个推翻所有纪念碑的国家;一个抹去所有回忆的国家;一个进行着“种族清洗”的国家,最后的犹太人被迫离去,大批的德国人离开了家园,与马扎尔人的冲突不断升级;一个为有着两千年辉煌历史妄自尊大的国家——这和那些有着悠久历史传统却濒临灭亡的其他伟大民族一样;一个不顾眼前不稳定的核时代,要将“多边发展”延续到下一世纪的国家;一个被独裁者和警察奴役的国家,所有人民变成闷头苦干、愚蠢顺从的奴隶,去重新经历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两千年,一个全面退化的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