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1/23页)
那里,形势变得越来越严峻。戈拉希望露能放弃拒绝,回心转意。他那令人惊诧的决定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身处的那种混乱。他简单地回想起了在阁楼上那些年轻人暴风雨一般的争论,以往的夜晚,一个大学生以胜利者的神态,把科斯敏·迪玛的三本法语著作放在桌子上。
人们立即开始为著名的流亡博学者争论起来,但是,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戈拉保持了沉默;他不参与讨论,却以简短的和不可理解的意见回答年轻人的问题。用不着提醒露他为什么没能对热情洋溢的学院式争辩感兴趣——他坚信,她也没有忘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她就跟其他人一样,明白他意外沉默的理由。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明哲保身。他要跟他所掌控的动荡激奋的听众拉开距离,为的是以其与众不同的沉默来吸引那个陌生女子的注意。
不知道是谁把露带到这帮子嫌疑分子当中来的。但所有人看到她是跟谁一起走的。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们是一起来,一起走的。然后,他们缺席了很长时间。当他们再度露面时,他们不再表现出对那些颠覆性的争论感兴趣。他们冷不丁地出现,然后连续消失几个星期,直到彻底无影无踪。一年后,他们结了婚。婚后,露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从此很快乐,说话滔滔不绝。而戈拉被婚姻的责任所催熟,变得很幼稚。他很开心地跟随着他妻子的每一个动作。幸福的时光,没有故事。
她拒绝跟随丈夫去那美妙的美国,这是一个谜,哪怕在所有那些岁月之后,戈拉还在不断地开掘其谜底。别人的眼睛发现不了裂缝。但私生活揭示出奇怪的恼怒。理性的和注重实际的伴侣却有着一种野性十足的本性,甘愿迎向黑暗。人们再也认不出来这个局外人,她蜷缩在角落中,罚站墙角,在有毒的藤蔓中悄悄地挣扎。但是自豪感毫不让步。露受的教育告知她,决不抱怨,避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或忧虑。于是她只在自己的内心,在孤独中哀叹。
最初几年的共同生活的幸福,经受了那些逆行的回落的严峻考验,并渐渐地被同时跟许多人一起争论霸权的刺激味生活所代替。他慢慢地——但又从来没有彻底地——发现了他妻子的密码。他始终保持警惕,等待震撼,等待周期的循环。
他处于回顾性的紧张中,即便在眼前,经过了多年之后……
在最想不到的时刻,盛装衣裙随风飘舞,露突然被剥夺了任何保护,被空无消灭、吸收。怀疑很快就裹挟了她,把她席卷走:再也没有了幸福的往昔,她周围没有了任何坚实的基础,只剩下将会落到她头上的可疑的圈套。这女俘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了无名者和被放逐者的荒野中,疯狂地顶着逆风,被推向很久以来就一直等待她的深渊。
他不再知道多少的爱包含了叫做露的往昔,他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一个谜让他们分离。一切显得是那么稀薄和昏暗。但是有一种暧昧的博爱在坚持,跟一个长得不太像他的姐妹的乱伦。
被婚姻驯服的爱在削弱着爱吗?
流亡、游荡的侮辱在威吓他,始终如一。她是不是在她身边,在她孤儿的巢穴中,安置了一个伴侣,一个年轻的、轻率的、怪异的表弟?家庭的精神?
荷兰人的巴尔干继承者只是一个幻影。时代,它也一样,一种无后代的滑稽戏仿。
后代,在这里到处都有,近在咫尺。装话语和商品的筐筐,被广告诱惑得五迷三道的公民,世界性的博览会。明海尔在为他赢得声誉的闹剧坟墓中的笑声。
一种有毒的思想,带着它,人们可以去睡觉,朋友戈拉。夜晚,确定无疑,将是饶舌的。
***
当彼得拒绝了他那纽约大学的奖学金时,露还没有受雇于科齐大夫。跟戈拉第一次通话时回顾起的无责任?
一个意大利女同学对这一轻易行为极为惊讶,这位东方的求庇护者竟然如此轻易地打算放弃一笔奖学金,投身于陌生之中,尽管那也不是什么太丰厚的奖学金。这个女同学有一个传奇般的名字贝阿特丽丝,是学艺术史的博士生,她跟一个岁数不小的美国富人结了婚。她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解决办法:彼得每天早上都跟她的丈夫一起吃早餐!他们应该谈论种种消息。这一贡纳按理是会得到报酬的。
彼得·加什帕尔的名字似乎一下子就赢得了阿特温先生的信任。他应该带来这一天的报纸,以供讨论,但不是这一年的报纸。阿特温先生对他诞生那一年的报纸很感兴趣。1月5日变成了1920年1月5日,而6月22日则应该是1920年的6月22日。宇宙诞生于阿特温先生诞生于世的那一天:1920年2月24日。
这一奇怪的关注似乎让彼得很受刺激。很显然,成不成为一种仁慈行为的对象,这对他根本就无所谓。“我对你说,这可真的是一个想法!到处听人重复说,美国人都是workoholics[17],工作狂,他们无法放弃它,他们只想着金钱。而这里就有一个,他加满油并拒绝工作,准备把金钱从窗口中扔出去。真是非典型的快感!他那年轻而又贤惠的妻子毫不妨碍他,监视她或者统治她根本就不是他的想法,他由着她听凭自己的胃口,无论那是什么样的,他雇了一个巴尔干流浪者,早上来跟他就往昔时刻的话题聊天,跟过去似的,男人之间的聊天!”
彼得很热情地效劳。每天下午,他都去市立中心图书馆复印旧报纸,第二天一早,他就得带上这旧报纸出现在他的岗位上。
早餐偶尔会延长,但阿特温先生不会把礼貌推向更远,他不会邀请他吃午饭。他不会有时间,他下午很忙的。
很不幸,命运没能赋予这些会见太长的寿命。阿特温先生出生之后两个月,贝阿特丽丝接待了他,她始终那么优雅出众,告诉她的老同学说,她丈夫遭受了一种打击,他半瘫痪了。
“半瘫痪,这意味着什么,半瘫痪?”
年轻的阿特温太太似乎并没有被她同学的焦急和蠢话所惊呆,他对他老师的状态没有说一句表现怜悯的话。她直瞪瞪地瞧着彼得这个瘦长的人,就像她以前做过多次的那样:
“早上,中午,还有晚上,有人给他读读报纸,我相信,这会对他好的。只是,在他的情况下,这一半身瘫痪意味着他灵魂出窍了。他的身体并没有彻底瘫痪,但他的精神瘫痪了,至少眼下是如此。随着时间推移,他说不定会好起来的。那么……此外,假如我想得明白,我看不出来,继续付你几个月或者一年的钱有丝毫的不好,支付你刚刚被突然剥夺了工作的损失。这是很严肃的,你知道,没有问题的。你可以每天都来的。你像往常那样提供报纸,即便你的面前什么人都没有。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