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2/23页)
她又一次直瞪瞪地瞧着这位捎信的人。
又一次,彼得拒绝了一次提供。
此后,他有一些小小的计酬工作。他在一个翻译组中工作,为一些飞越大西洋的航空公司翻译菜单,有国营公司,也有多国公司,他们中有俄罗斯人、阿拉伯人、中国人、西班牙人、各种各样的非洲人、印度尼西亚人、希腊人、土耳其人、法兰西人、日本人,整整一个巴别之队。世界性博爱与不和的种种成分不是他的口味,而且工资很可怜,又是临时的。
好长一段时间后,当戈拉又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好处在一种更为怪僻的诱惑的前夕。
在他居住的可怜旅馆的小房间里,露和加什帕尔这一对儿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到晚上,就读着电话年鉴作为消遣。
“兔子将从哪里出现?”——那游戏,就是这个。
当他们不再等待时,从陌生姓名的森林中,兔子确实出现了。不是从年鉴,而是从彼得回家时买的画报中,一篇关于东欧黑手党在纽约的长文。主要人物似乎是一个叫迈可·马克的人,其详细的传记则是再平庸不过了:在布加勒斯特攻读化学,颇为复杂地来到美国,带着唯一的一个行李箱,渗透进了石油贸易网。No business is like the gas business[18],开心的记者明确报道说。后来:改进出租车上的计价器,卖发明专利给市政府,跟俄罗斯和阿尔巴尼亚的黑手党结成戏剧性的同盟,利润不断地增长。马克的家,三层楼的,在昆斯区,从街上看去,没什么像样的气势,但它有三层地下室,一个游泳池,一些摄像头,用来监视周围。六个豪华房间,玻璃的墙壁和天花板。不少房间的门上镌刻着I love America[19]的金字。联邦调查局的情报人员,同时也为联邦调查局所追踪的人工作,偷税漏税的专家,好几次遭到调查,但总能因缺乏证据而逃脱。迈可·马克是两百家加油站和好几栋住宅大楼的老板。
在以往同谋的威胁下,他拒绝了联邦调查局的保护。“我不需要联邦调查局,我比他们更棒。我不会像那些想保护我的蠢蛋要求的那样,让我们家搬走的。我们家是神圣的,我们家的房子是神圣的。”这就是记者反复多次的句子。典范般的父亲和丈夫,尤其,对父母体现出一种狂热孝心的儿子,两位老人都是希特勒和斯大林集中营的幸存者,他们也一样,是最近几年来到梦想之国的。石油巨头看重家族的名誉胜过看重一切。
在移民迈可·马克的神奇故事中提到的人当中,同样有他的一个朋友,儿时的街坊,就住在布加勒斯特郊区的同一条街上。露认出了她一个大学老同学的名字。彼得微微一笑。在陌生人的丛林中,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真实生命的名字。他们避免回想起的那位戈拉教授先生,他也一样,是现实的,可以给他打电话,但这是隐藏在书本鬼魂当中的一个鬼魂。
根本就不值得尝试,露宣布。她在年鉴中狂热地寻找:米舒·斯托茨,就是说,米夏伊尔·斯托茨,只有一个,那只会是他。
彼得微微一笑。露拿起电话,一拨号,成!米舒,米夏伊尔,从虚无中出来,回答说,是的。他像一条醉了的狗似的跟在褐发美人后面穷追不舍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惊讶。冷静地,但又很礼貌地,米夏伊尔·斯托茨邀请他们夫妇俩去森林山拜访他。先坐好长的一段地铁,然后步行,一直到摁响门铃,就在橡木大门的右边。
中国仆人微微一鞠躬,请他们进去。
米舒·斯托茨在一个威严而又优雅的大厅中等他们。他自己也是威严而又优雅。高大,魁梧,黑色的套装,白色的衬衣,似乎刚刚从一个事务会议中回来,刚刚有时间摘了他的领带。他跟彼得寒暄后,很符合礼仪地向美人儿微微一弯腰,没有了以往的那种陶醉。
老同学很亲切地彼此对视:米舒很高兴能处于一个更高的社会地位,露则为她的崇拜者的美国化身而觉得有趣。
“我一个人生活,我是单身者。”
他热切而又傲慢地瞧着这一对表亲,他们居然是表亲,显然他是不会相信的。
“那个中国人是厨师,也是管家和清洁工,总之,他什么都干。我不算太富,我没有接受迈可的馈赠,我嗅出了危险,我不想牵涉进去。一开始他帮了我很大忙。经济上也一样。对敌手毫不留情,对朋友慷慨大方。一颗金子之心。包藏在粪土中的黄金。”
中国人以一种高贵得不得了的架势,摆上甜馅饼和瓶酒,米舒打听起冒险家们的情景。
会见快结束时,面对着一杯法国白兰地,他承认他同时还拥有三个加油站,若干豪华出租车,有一份相当体面的收入。很多的工作,自然,他从来没有这样忙地工作过,还有相应的激励,当然,人们只有工作,才能挣钱。他微微一笑,很自豪地补充了他的看法,同样还以一记简短的、缺乏真诚的笑声来补充他的微笑:“实际上,人们从来不靠工作挣钱的。不是那些雇员或司机在挣钱,而是老板,是我。”
临走时,他递给每一个来访者一张名片。他眼睛只瞧着露,补充说:“你们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第三个电话号码总归不那么忙的。”
这次见面并没有提到下文。但还是有下文的。在几个月的失业和短期的零碎活之后,彼得给斯托茨打电话,却没告诉露,他得到了一次约见和一份工作。很危险,似乎,这就是戈拉教授不久后知道的。
戈拉不需要什么名字,就辨认出了那个活在他心中的嗓音,超越了善与恶,时间与空间,它就活在那里。他哑口无言。双方都很难堪。露是好不容易才决定做出此举的,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是绝望促使了她打这个电话。
“司……司机!司机,你……你听说了!大斯托茨。雇……雇了他!司机!我不知道,彼得……彼得想自……自……自杀。他不想接受。不,他接受了,但他那是开玩笑,”以往那个美妙的嗓音重复道。“一次自杀。根本不能考虑,为挣每小时五美元,要在公园里遛十条狗。或者在邮局分拣包裹。这,这是另……另一回事。”
露停顿了一下,聚集起她所有的力量,来解释这一灾祸。出发前来美国之前,这对夫妇获得了驾驶证。他们没有汽车,但他们知道,在美国人们是少不得汽车的。他们上了驾校的课,成功地通过了理论和实践考试,也在所难免地送了巴尔干的、社会主义的礼物。没有这个,是行不通的。是的,戈拉教授很明白这一点,他同样也屈从于同一礼节。考官为每一个驾照都征收一份小费。露心里很明白,通过了考试,收到了预先付款的驾照,彼得毫不费力地上场了。他收到了寄到他家来的驾照。付了同样的钱,显然。是的,戈拉记得这一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