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8/42页)
门迟迟没打开。将军站立着,等候。他很快把衬衣和外衣的扣子都扣上了。
女俘在她的毛皮短大衣中颤抖。
最终,金属门缓缓地滑动。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悄悄走了进来,身穿囚徒的条纹丝质制服,剃得光光的脑袋上戴了一顶条纹的橄榄帽。那是一种很重很密的丝绸,一种优雅的睡衣,配一顶睡帽,一顶退休老富人喜欢戴的绒帽。脚上,则是棉毡的拖鞋。
将军脚后跟啪的一并,算是行了个军礼。他离开扶手椅,恭恭敬敬地退在一边,让位给他的上司。
小个子匆匆地在将军的扶手椅上坐下。将军则坐到了女俘左边的那把椅子上。头领从自己睡衣的胸前衣兜里掏出一支金笔,把它递给将军,并把办公桌上厚厚的黑皮卷宗也推到他跟前。
他冲女俘微微一笑,后者并没有抬起眼睛。
“我们认识的,是吗?”
被问者一直低着头,目光投在金属地板上。
“我希望你能把这脏围巾拿开。”
露从她剃得光光的脑袋上慢慢掀开围巾,让它掉落在椅子边的地上。她顺从地瞧着大卫·加什帕尔,她母亲瑟拉芬同志的表弟,爱娃·基施纳的丈夫,彼得的父亲。
“我相信,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没有回答,盘问者冲将军做了个小小的手势,后者从自己上衣兜里掏出一盒健牌香烟,一个镀金打火机,把它们放在办公桌上。大卫·加什帕尔拿起一支香烟,将军点上火,大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次,三次,带着那种被长久剥夺了这一快感的人的贪婪。将军把烟灰缸从桌子的边沿推到中央,正对着他的上司。
“你出身于一个可靠的家庭。你父母在战后很靠近我们的党,兴许在战前就是。尽管他们的资产阶级出身和他们的财富,瑟拉芬同志夫妇都是可靠的好同志。”
将军很认真地记录着。
“问题不在于他们,也不在他们的女儿。问题在于叛徒奥古斯丁·戈拉。旧剥削者、布科维纳大片森林的所有者的儿子。你的丈夫。”
露瞧着他,一动也不动,在她的毛皮短大衣中冻得直颤抖。
将军重又解开了上衣纽扣,还有衬衣的第一粒扣子。
“你跟这位先生离婚了吗?”
“没有。”
痛快的回答,喃喃声。
“嗯,这让我惊讶……我不认为你父母会满意这一婚姻。不是因为……不,我没想到人种。党并不对人们作区分,你的家庭摆脱了可怖的种族隔离区,还有傲慢自大的入选民族,但我不认为他们认可了你的选择。我怀疑他们会因有了一个逃亡到资本主义者当中的女婿而感到幸运。”
露瞧着她的表舅,她不说话,浑身颤抖。
“戈拉教授先生兴许以为,他收到了一本护照是因为他的智力威望。他兴许没有明白是我们给了他护照。不是因为他的威望,而是因为我们决定要这样。”
加什帕尔检察官一边强调了“我们”一词,一边瞧着将军。将军正埋头在纸上写着。
“我希望你不愿意跟他走。”
“不愿意。”
“很好。但这并不能减免你对我们的义务。你拒绝回答问题。你会被指控同谋罪。你决定回答了吗?”
“不,”露喃喃道,紧紧缩在她的毛皮大衣中。
表舅大卫的烟头已经有半烟灰缸了。
“奥古斯丁·戈拉先生还留在国内的时候,参加过秘密会议。他们谈论纳粹分子、军团派[19]、托洛茨基分子、自由派、共济会分子所写的书。甚至还包括教友派。他们在会上读颓废文学和宗教文学。我们已经很准确地知道了谁参加过会,什么时候……”
露不说话,将军往他的钢笔里灌了一些墨水。
“你那卓越的丈夫是神秘主义者吗?或者,戈拉先生是自由派的宣传者?”
“他不是,”戈拉夫人喃喃道。
“他是,他就是。他是那一切。他读圣经。他解释圣经。在中学时就是。他大讲特讲圣彼得。彼得教派,他说过。他争论过人权宣言。他解释过孔夫子。我们有材料。新的老的全有。不只是东一点西一点,有很多。”
加什帕尔检察官做了个小小的手势,将军站了起来,从放在办公桌上的大肚子玻璃瓶里,给审问人倒了一杯水。大卫一边喝着生命之水,一边瞧着剃光了头的女人。露抿了抿她干燥的嘴唇,紧缩在她又短又昂贵的毛皮大衣中。
“另外……他为一个大学生写过一封致两位美国参议员的信。涉及一份美国奖学金。我们没有同意他的出国。这学生有一些奇怪的、唯心主义的活动。他说得太多,实在太多。盛气凌人,傲慢自大,什么都懂,自以为谁都碰不得他。我们没有发给他护照。我们将来也不会发给他的。你丈夫为他写了那封信,把参议员的地址给了他。还给了他一个叛国分子的地址,后者成了神秘主义的著名教授。此外,奥古斯丁·戈拉先生还带走了一些挑衅性的文章,反社会主义的和反人道主义的。随后就在康康电台[20]中传播。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资本主义马戏团广播台。自由和诽谤的欧洲电台。你知道的,露德米拉·瑟拉芬,你知道的!或者露德米拉·戈拉?兴许还是加什帕尔?你喜欢年轻人,请允许我这么说。”
检察官用他小小的拳头敲着金属桌子,一次,再次,又一次,他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
“你知道的,你会承认的!你会承认的,露德米拉,我向你担保。”
他俯身朝着烟灰缸,香烟已经灭了,他抓起它,歇斯底里地使劲一扔,扔在金属地板上。
他站起来。将军赶紧走上两步,卑微地陪同他。上司的棉毡拖鞋一点都不出声,将军的靴子敲打着地面,铿锵作响。
露紧裹在绿色手套中的两手抱住剃光的脑袋,僵僵地,直直地待在金属椅子上,面容狭窄,苍白,她一动也不动。一尊雕像。瘦削的脸颊,光光的脑袋,手套遮住了耳朵。纹丝不动。
戈拉挥了挥手,枕头掉到了床头灯上,灯接着就啪嗒一响,掉在了地板上,梦游者惊讶地转过身,大汗淋漓,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