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14/23页)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等待。我会整个早上工作,游泳。下午或许打几场网球。去找玛琪雅。午夜前回来。不行,十一点三十分好了。洗澡?不洗澡?啊,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
这不也是他可能做的事吗?从一个到另一个。
强烈的恐慌攫住我:午夜的谈话将是我们一扫芥蒂的时机吗?好吧,打起精神、放轻松、要成熟!
话说回来,那何必等到午夜?谁会挑午夜来说这些?
或者午夜将是“午夜”吗?
午夜该穿什么好?
这一天就像我害怕的那样流逝。早晨后,奥利弗立刻背着我偷偷溜走,直到中午才回来。他坐在我隔壁的老位子。几次我试着聊些轻松的话题,却发现虽然我们都想表明双方不再假装沉默,但这将是另一个“咱们彼此别说话”的日子。
午餐后,我去小睡。我听见他尾随我上楼,关上门。
稍后我打电话给玛琪雅,约在网球场碰面。很幸运,那里没人,很安静,我们在彼此都热爱的烈日下打了个把钟头的球。有时候,我们坐在树荫下的老板凳上听蟋蟀叫。玛法尔达拿点心来,却接着警告我们: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再这样奔波,下次我们想要什么都得自己拿。“可是我们从来没向你要东西啊。”我抗议道。“那你就不要喝。”驳倒对手之后,她就拖着脚步走了。
喜欢看人打球的薇米妮那天没来。她一定跟奥利弗去了他们最喜欢的地方。
我爱八月的天气。晚夏那几周,城里比平常安静,居民都出门去度假了,偶有来访的旅客也在傍晚七点前离开。我最爱下午。空中飘着迷迭香的气味,热气蒸腾,禽鸟与蝉的鸣叫混着棕榈叶摇摆的摩挲声。寂静像轻盈的亚麻披肩般落在骇人的朗日下。我会步行到海边再步行回楼上淋浴,使这一切更加突出。我喜欢从网球场仰望我的家,看空荡荡的阳台沐浴在阳光里,心知从任何一座阳台都撇得见无止境的海洋。这是我的阳台,我的世界。从我现在坐的地方,环顾四周,我能说:这是我们的网球场,那是我们的花园、我们的果园、我们的棚屋、我们的房子,下面是我们的船坞——我所在乎的每个人和每样事物都在这里。我的家人,我的乐器,我的书,玛法尔达,玛琪雅,奥利弗。
那天下午,我和玛琪雅并肩而坐,手歇在她的大腿、双膝,脑中却是浮现这样的想法:(借用奥利弗的话来说)我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说不准这一切能持续多久,就像预测这天或这夜将如何演变是没有意义的。每一分钟如坐针毡。一切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但坐在这里,我知道我正在体验舒缓人心的幸福。拥有这种幸福的人,因为过于迷信而不愿宣称他们可能得到所梦想的一切,却也因为太过感恩,明了幸福也能轻易夺走。
打完网球,就在出发去海边前,我带她上楼从阳台进入我的卧房。下午那里不会有人经过。我合上百叶窗,但让落地窗开着,削弱的午后光线在床铺、墙壁和玛琪雅身上描绘出一道道条纹。我们在万籁俱寂中做爱,两人都没闭眼睛。
我希望我们动作再激烈些,不小心撞上墙,或她忍不住叫喊,好让奥利弗警觉到他房间墙壁另一头有什么事。我想象他在午睡时因为听见我床垫弹簧发出声响而感到沮丧。
我和玛琪雅走向小海湾的途中,我再度为我不介意他是否发现下午的事而感到愉快,如果他今晚始终没出现,我也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他,或他的肩膀,或他手臂泛白的肤色。他的脚底,他的手心,他身体下侧——不在乎。我宁可跟玛琪雅一起过夜也不愿熬夜等他,在午夜准时听他慷慨激昂地讲一些平淡的大道理。早上我塞纸条给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但我也知道,如果他今晚出现,那么即将发生的事,无论是什么,即使一开始不合我的意,我仍会坚持到底,贯彻始终。与其在他离开后的夏日或之后的一生不断与自己的身体争论,不如一次搞清楚。
我会冷血地决定。如果他问起,我会告诉他。我不确定我想做这件事,但我需要知道,而跟你做又胜过别人。我想认识你的身体,我想知道你的感受,我想了解你,并且透过你了解我自己。
玛琪雅在晚餐前一刻离开,说要去看电影。约了朋友一起去,她问我为什么不一起去?我听到他们的名字时做了个鬼脸。我想待在家里练习,我说。我以为你是每天早上练。今天早上我很晚才开始,记得吗?
还有三个钟头。
整个下午我们之间有一种悲伤的沉默。如果没有他午夜谈谈的承诺,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另一个这样的日子。
晚餐的客人是一位兼任的音乐副教授,还有一对来自芝加哥,坚持讲破意大利文的同志。那两位男士比邻而坐,面对母亲和我。其中一个决定朗诵几首帕斯科里⑭的诗,对此,玛法尔达的反应是抓住我的目光,做了一个她常做的鬼脸,想逗我笑。父亲警告我,在芝加哥学者面前不准造次。我说我会穿乌拉圭一位远房亲戚送的紫色衬衫。父亲一笑置之,说我年纪不小了,应该接受他人原本的自我。当那一对伴侣双双穿着紫色衬衫出现,父亲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他们俩同时分别从出租车两侧下车,各自拿着一束白花。就像父亲必定也意会到的,他们看起来仿佛《丁丁历险记》里的汤姆森与汤普森孪生兄弟,只是更俊俏而且盛装打扮。
⑭乔凡尼·帕斯科里(Giovanni pascoli,1855-1912):意大利古典学者、诗人。
我很好奇他们一起生活是什么光景?
晚餐时有个念头挥之不去:今晚我与《丁丁历险记》孪生兄弟的共通点,要多过我与父母或我世界的其他任何人;想着这件事来数算时间,似乎很奇怪。
我看着他们,想知道谁在上面、谁在下面,是特威德尔迪还是特威德尔德姆⑮。
⑮特威德尔迪(Tweedie-Dee)与特威德尔德姆(Tweedle-Dum)是一时虚构的兄弟,出现在若干儿歌中,但以路易斯·卡洛尔(Lweis carroll,1832-1898)所著的《爱丽丝镜中奇缘》(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中的描写最为著名。现在常用来指两个形影不离的人。
将近十一点,我表示要就寝,向父母和宾客道晚安。“玛琪雅怎么办?”父亲问,眼中有那种不可能误解的柔和目光。明天再说,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