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15/23页)
我想独处。淋浴。读一本书。或许写一段日记。专注在午夜,但让我的心远离午夜的每个面向。
上楼的时候,我想象明天早上走同一段阶梯下楼的自己。届时,我可能是另一个人。我会喜欢那个至今我还不认识的自己,那个可能还不想道早安,或因为被我带上这条路而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吗?或者我仍是走上这段楼梯的同一个人,什么也没改变,什么疑惑也没解开?
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可能拒绝我;就算没人发现我要求过他,羞辱还是一样的,而且毫无所获。他知,我知。
但我已经跨越羞耻。经过数星期的渴望与等待(咱们面对现实吧),经历恳求与一再挑起的希望、与每一个希望的进路战斗之后,我将彻底毁灭。在那之后我怎么能睡?溜回房间,假装打开一本书,读书直到入睡?
不再是处子之身的我如何若无其事回房睡觉?那是一条不归路!我脑中存在已久的构想如今要在真实世界上演,不再漂浮于我模棱两可的永恒之地。我感觉像是一个进了刺青店的人,最后一次凝视自己光溜溜的左肩。
我该准时吗?
准时到他房里,然后说:嘿嘿,守夜时间到?
我听到院子里两位客人的声音。他们站在外面,或许等着副教授载他们回膳宿公寓。副教授不急,那对恋人也只是在外面聊天,其中一个还咯咯发笑。
午夜时他的房间鸦雀无声。他会再度爽约吗?那就太过分了。我没听见他回来的声音。那得由他来我房间了。或者还是应该由我去他房间?等待,是折磨。
我要去找他。
我走到外面的阳台,待一会儿,往他卧房那儿仔细瞧。没有灯光。反正我会敲门。
或者我继续等。或者根本不去。
不去的念头突然出现,仿佛成了这辈子最渴望的事。这个念头不断拉扯我,和缓地对我施压,好像某个人在我睡着时轻轻呼唤,看我没醒,终于拍我的肩,鼓励我找各种理由延迟今夜敲他窗户的计划。这个念头像花店橱窗上的水一样,若有似无流过我四周,像淋浴后抹上舒缓的化妆水,晒一整天太阳。虽爱太阳,却更爱香脂。像麻痹的感觉,首先对你的四肢起作用,然后渗透到你身体其他部分,提出各种论点,从愚蠢的“今夜做什么都嫌太晚了”开始,升高到重要的“你如何面对别人,如何面对自己”。
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因为我想好好品尝,留到最后?因为我要反驳的话完全不经我的召唤自行涌现,好避免我因此受指责?别试,别尝试这件事,艾里奥。那是祖父的声音。我与他同名,而他的声音正是从他那张床传来。他在那张床上,跨越了比我和奥利弗两间房之间更具威胁的隔阂。回头。一旦进了那房间,天晓得你会找到什么。魔咒解除,几乎让你体内每一根没绷紧的神经感到羞耻。你找到的不会是发现的补药,而是失望的棺木。此刻岁月正注视着你,今晚你看见的每颗星星都了解你的痛苦,你的祖先聚在这里,没有什么能给或说的,别过去(Nan c' and à)。
但我爱那种恐惧(如果那真是恐惧),而我的祖先不了解这一点。我爱的是恐惧的阴暗面,像最劣等的山羊下腹部最光滑的羊毛。我爱驱策我向前的勇敢;它激起我的欲望,因为勇气正源于激起的欲望本身。“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或者“你停下来的话我会死”。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无法抗拒。
我敲玻璃窗,轻轻地。我的心狂跳。我什么都不怕,那为何如此慌乱?为何?因为一切都令我恐惧,因为害怕与欲望双双忙着对彼此、对我支吾其词,我甚至无法辨别“想要他开门”和“希望他爽约”之间的分别。
我一敲玻璃窗,就听到里面有些动静,好像有人在找拖鞋。接着我看出有一盏微弱的灯亮着。我记得去年早春的一个夜晚,我和父亲在牛津买了这盏夜灯。当时旅馆房间太暗,父亲到楼下去问,有人告诉他转角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有夜灯。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我说我要跟他一起去,于是那夜我在今晚穿的这同一件睡衣外多披了一件雨衣。
“我很高兴你来。我听见你在房里走动的声音,还以为你改变主意准备睡了。”
“我?改变主意?我当然会来呀。”
看他这样笨拙慌乱,感觉很奇怪。我原本以为会有如冰雹般飞降的小讽刺,所以才觉得紧张。然而,迎接我的却是辩解,好像有人在为没空买更好的下午茶饼干而道歉似的。
我走进我的旧卧房,立刻被一股不太认得的味道吓了一跳,因为这股味道混合了许多东西,后来我注意一条卷起来的毛巾塞在卧房门缝,才总算了解。他刚才一直坐在床上,右边的枕头上放了一个半满的烟灰缸。
“请进。”他说,然后关上我们身后的落地窗。我铁定是呆滞地呆立原地。
我们俩都轻声细语,这是个好兆头。
“我不知道你抽烟。”
“偶尔。”他爬上床,端正地坐在中间。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或说什么,只好低声说:“我很紧张。”
“我也是。”
“我比你更紧张。”
他想以微笑掩饰我们之间的尴尬,递来一根大麻烟。
这让我有事可做。
我记起我在阳台上差点抱住他,但想到我们冷战了一整天后,拥抱并不恰当,才及时罢手。某个和你整星期几乎连手也不曾握过的人说午夜要见你,不表示你就非得想也不想地拥抱他不可。我记起我敲门前还犹豫着抱或不抱。
此刻却在他房里。
他坐在床上,盘着腿。看起来更矮小、更年轻。我笨拙地站在床尾,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摆。他一定看到我挣扎地一下子手扶着臀,一下子手伸进口袋的样子。
我看起来肯定可笑之极。还有那个我不断希望他没注意到的、那个原本要发生的拥抱。
我感觉像第一次被班级导师在课后留下的孩子。“过来,坐吧。”
他指的是椅子还是床?
我迟疑地爬上床,像他一样盘腿面对他坐着,仿佛这是男人在午夜会面的礼仪。我小心避免碰触他的膝盖。因为如果我们的膝盖碰在一起的话,他会介意,就像他会介意拥抱,就像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想在崖径多待一会儿就把手放在他的胯部时,他会介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