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16/23页)
在我有机会夸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前,我感觉好像让花店临街橱窗里的流水冲刷过一样,所有的害羞与压抑都被带走。无论紧张与否,我已经懒得盘问我的每一个冲动。如果我蠢,就蠢到底吧。如果我碰了他的膝盖,我就碰他的膝盖吧。如果我想拥抱,我就拥抱吧。我得找个地方靠着,于是悄悄挨近床头,背靠着他身边的床头架。
我看着床。此刻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在这里,好多个夜,我梦想的正是这样的时刻。现在我在这里。再过几周,我就会回到这同一张床上。我会打开那盏牛津买的夜灯,记起我站在外面的阳台,听见他忙着找拖鞋的沙沙声。我很想知道我会不会以悲伤或羞耻的心情回顾这件事。但我更希望届时只有冷漠。
“你还好吧?”他问。
“我还好。”
完全无话可说。我伸出脚趾碰他的脚趾,接着不假思索地把大脚趾塞进他的大脚趾和第二趾之间。他不退缩,也没回应。我想用自己的脚趾碰触他的每一根趾头。因为我坐在他左边,所以这几根脚趾头可能不是那天午餐时他碰我的那几根。有罪的是他的右脚。我试着以右脚碰他的右脚,始终避开他两边膝盖,仿佛知道膝盖是禁区。“你干吗?”他终于问我。“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身体渐渐回应我的动作,有点心不在焉,没有说服力,跟我一样笨拙,仿佛想说“如果有人以脚趾碰你的脚趾,除了善意回应,还能怎样”。我靠近他,抱住他,希望他把这个孩子的环抱解读为爱的拥抱。他没回应。这是好的开始。他总算说,或许声音里还带着比我所期待的更多一点幽默。我没说话,只是耸耸肩,希望他感觉到我耸了肩,别再问我问题。我希望我们不要交谈。话说得愈少,我们的动作就愈不受抑制。我喜欢抱他。
“这么做令你快乐?”他问。
我点头,再次,希望不必说话他就感觉到我点点头。
最后,仿佛我的姿势驱使他跟着我做,他伸出手臂圈住我。不抚摸,也不抱紧。现在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伙伴情谊,所以,在不中断拥抱的状况下,我放松了一下,时间刚好够我抽回双臂,伸进他宽松的衬衫里继续拥抱。我想要他的身体。
“你确定这是你要的?”仿佛这个疑惑是他踌躇不定的原因。
我又点头。我说谎。我早已不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我怀疑何时会自然结束这拥抱?要到几时,我,或他,才感到厌烦。很快?晚一点?这一刻?
“我们还没谈。”他说。
我耸耸肩,意思是:没必要。
他双手抬起我的脸,像那天在崖径上一样凝视我,这次甚至更热烈,因为彼此都知道我们已经突破障碍。“我可以吻你吗?”我们在崖径上吻过之后,这还真是个好问题!或者我们已经忘记过去的错误,准备重新来过?
我没回答他。还没点头,已经把嘴凑到他嘴上,像前一晚吻玛琪雅一样。某个意料外的东西似乎从我们之间消失,一瞬间,年龄差距消失了,只是两个接吻的男人。我觉得甚至不是两个男人,而是两个存在。我爱那当下的平等信念。我爱感觉同时变得年轻一点、也老一点,人对人,男人对男人,犹太人对犹太人。我爱那盏夜灯,它让我觉得温暖、舒适、安全,如同那晚在牛津的旅馆一样。我甚至爱我那间旧卧房陈腐黯淡的气氛,他的东西四散房间各处:这儿有一张图、那里摆一张当茶几的椅子,几本书,几张卡片,音乐;但比起我睡在这里的时候,这房间在他的管理下竟变得更适合居住。
我决定钻进被窝。我爱那股味道。我想去爱那股味道。我甚至喜欢床上搁着东西。我的膝盖不断压到东西,也不介意脚去撞到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属于他的床、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他也钻进被窝,我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他动手褪去我的衣服。我曾经担心该怎么宽衣解带;如果他不帮忙,我该如何像电影中的女人一样,脱掉我的衬衫,卸除我的裤子,赤裸裸垂着双臂呆站着,向他示意:这就是我,我就是这副德行,来吧,占有我,我是你的。但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低声说:“脱,再脱,再脱,再脱。”我听了笑出来,转眼间我全身赤裸,感觉床单落在下体的重量,感觉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秘密,因为想跟他上床是我唯一的秘密,而此刻我正与他分享。感觉他伸手到床单下在我全身游移。多么美妙啊,好像一部分的我们已经抵达终点,有了亲密行为,而暴露在床单外的我们的身躯仍在跟枝微末节挣扎,仿佛其他人在拥挤的夜总会里暖手,迟到者只能在寒冷中跺脚。他还穿着衣服,我已经一丝不挂。我爱在他面前裸露。他吻我,再吻我,这第二次吻得更深,他也总算放开了。突然我发觉他也裸着身子,尽管我没注意到他何时脱光衣服。他就这样,浑身没有一处不触碰我,我神游到哪儿去了?我本来想问问得体的健康问题,但那刚刚似乎也回答了,因为当我总算鼓起勇气问他,他回我说:“我告诉你了,我没问题。”“我跟你说过我也没问题吗?”“说过了。”他微笑。我睁开眼,因为他正盯着我看,我知道我脸很红,也知道我做了鬼脸,尽管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希望他盯着我看。等他的肩膀摩擦我的膝盖时,我也想一直盯着他看。距离那天下午,我脱掉内裤穿上他的泳裤,心想这是他和我身体最接近的距离那时,我们走了多远?现在竟然发生这种事。我在顶点上,希望这状态能永远持续,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事情发生了,情况不如我梦想的那样,反而有些不舒服,逼得我得暴露更多的自己。我有一种想阻止他的冲动。他注意到了,也问我要不要停,但我没回答,或许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在我不情愿下定决心和他直觉想补偿我之际,时间仿佛无尽延长。从这一刻起,从这一刻起,仿佛我这一生从未有过,我到达了某个非常心爱的地方,感觉对此永不满足,感觉成为我、我、我、我,而不是其他人,就只是我。感觉发现贯通手臂的每个哆嗦都有些陌生,却绝非不熟悉的东西,仿佛这一切在我一生中都曾经是我的一部分,曾经被我忘在哪里,而他帮我找回来了。那个梦是对的——这就像归乡,像在问“我这辈子都在做什么呀”,等于拐个弯问“我小时候你在哪儿,奥利弗?”也就是“少了这个,人生算什么”。所以,到头来,脱口而出的是我,不是他;不仅一次,而是许多许多次;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这也是我让梦与幻想绕一大圈之后回到原点的方式,我和他,渴望的话语从他嘴里到我嘴里,再回到他嘴里,在嘴与嘴之间交换文字。必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用他跟着我重复的淫言秽语,一开始说得很轻,直到他说:“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我也用我的名字呼唤你。”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就在我把我的名当他的名来唤时,我进入了一种无论过去或此后,我从未与任何人共享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