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役之后(第8/21页)
“在博斯的时代,加尔各答的印度人住宅区并没有那么多地下排水道。排水系统大多是地上的沟。
“我们的公众生活一直很堕落。清扫街道是一项公众活动,而那些街道永远不会是干净的。在这里,堕落是固有的生活方式,从东印度公司的时代以来就一直如此。”
现在是下班时分。外面街道上,汽车喇叭声有点更加喧嚣和急促了。先前送来茶和汽水——这些东西在我们面前肮脏的小桌上添了圆形的湿印——的学院门房这时前来关门、上锁。
迪潘赞带我到楼下的教员办公室去。里面没有人。这房间有一股窒闷、潮湿、发霉的气味,连天花板上的电扇都吹不散。房间一角有一个歪挂着的被粉笔磨得褪色的粗糙小黑板。房间和家具的木工全都相当粗糙。这对教师有什么影响?对那些身为败兵的学生有什么影响?
墙面高处就在天花板下方挂着一幅加框的大照片。照片里的人是博斯,迪潘赞崇敬有加的那位科学家。挂那张照片是出于敬意,但在这环境里,那位伟人的任何成就似乎都化为乌有了。
翌日迪潘赞不用去学院上班,他觉得我应该到他住的地方看看。他住在南加尔各答一条很难找的巷子里,因此他画了一张详细地图,要我交给司机看。我向他打听的一个人说,如果交通拥挤,这趟路程可能要花上一个钟头,因此我提早出发了。
那天早上交通顺畅,但过了一段时间,市区大马路似乎缩小了,似乎被越来越多的人潮挤垮了。路面变窄,路旁的小屋和棚子并无显著的颜色,只是一团团褐色、黑色、灰色混在一起,似乎要侵占车辆使用的空间,它们掩住了后面较坚固的混凝土建筑,让人觉得仿佛走在一条很长的乡村道路上,早晨该有的新鲜空气在这里已经被褐色的车辆废气和日光照射的马路灰尘挤掉了。在中加尔各答许多地方可能发生的事显然在这里都发生了:你好像目睹着一座废墟的形成:一个有人居住的大城市正在化为尘土。
尽管遵照了迪潘赞的所有指示,我们还是走过了头,没有在他指定的会合地点停下,必须沿着乱哄哄的小路往回寻找。由于迪潘赞的地图画得很详细,司机和我都把实际的距离设想得过大了。迪潘赞说过,我们要会合的那个巷口一侧是一个运动俱乐部的球场。我心想这应该是足球场那么大的球场:结果它只有一小块建筑用地那么大,三分之一英亩左右,四周都是泥土的水泥地面。他还说,巷口另一侧是一家家具行。我以为这应该是家不小的商场,但这间新家具行只不过是单层的水泥小屋。在加尔各答这一地带,需求和活动缩小,但名称却相对地膨胀起来。在装设了几个篮板的“球场”里,一个广告牌上写着“绿林公园.阳光绿色育婴室”。新家具行自称“经销泡沫材料、高级泡沫材料、枕头”。泡沫材料,这还有点说得通。
我有足够的时间想这些——也注意到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的沾满灰尘的棕榈树——因为我早到了大约半个钟头。从家具行和球场中间的弯曲小巷(迪潘赞认为如果我自己走进巷子可能会迷路),穿得不错的人开始走了出来,他们步履轻快,有些还拿着公文包,应该是正要开始一天工作的加尔各答人。接着,迪潘赞出现了,跟巷子里其他人一样步伐稳定。不过,这时候他穿着拖鞋,缠了腰布,这是他不上班时的居家服装。
他说,四十年前这整块地方都是稻田。这里是一九四七年之后位于加尔各答外围的几个东巴基斯坦难民聚居点之一,这里的一切都是四十年来企图重建生活的人所打造的。事实上,离开大路之后,小巷里的气氛(或许是对照的结果)就变得宜人了。这里有排水沟,也有电力供应。不过,这里的人也一再增加,就在过去十年内,迪潘赞曾看过的空地也大多被房屋填满了。
迪潘赞的公寓在一栋双层小屋的楼下。房东住在楼上。迪潘赞请我把鞋子脱在只离巷子几英尺的小走廊上。前头的房间是卧室兼客厅,长宽各十英尺。“更糟的是,”迪潘赞说,“还有一边也是十英尺。”他的意思是说这房间的高度也是十英尺,一个彻彻底底的小立方体。
房间一角有一张大床。另外还有一张藤编的长椅,杂乱地摆满了书本和文件的书架,另一个角落里有几个红色的档案箱。公寓另有一间孩子用的房间,此外,还有一块空间——这是迪潘赞的用语,他并未说“房间”——其一头是厨房,另一头是浴室和厕所。
两个孩子已在等着见他们父亲的客人。年纪较大的是十九岁的女孩,正在不远之外的甲达夫普尔大学修读工程。她笑着,神情开朗,容貌端庄,戴着眼镜。她有一种直率的气质,是我至今未在她父亲身上看到的。她的胖弟弟十三岁,看来块头会长得比他父亲大。她调侃着弟弟说:“他想去美国。”这应该既是实话,也是揶揄,弟弟倒毫不在意。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离开,穿过走廊再下几个台阶走到巷子里。
迪潘赞在一九八○年搬进了这套公寓。现在一家人住在这里很拥挤,但一九八○年时他们倒不这么觉得。两个孩子却觉得这地方太小。小公寓月租六百卢比,相当于二十四英镑。四周有一些整理得不错的房子。隔壁是一栋漂亮的小屋,沿着赭色墙壁种植了扶桑,花丛其实跟我们所在房间的窗子离得很近。那房屋的主人是一位阿育吠陀——即传统印度教医术——医生。
巷子里住的是好邻居,对这点他们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们的屋子四周却布满灰尘。这是迪潘赞一定要我脱掉鞋子的原因:免得我的鞋子把灰尘带进屋内。小巷里常有卡车开过,这时候,灰尘就直接吹入屋里。屋里有蚊子。
迪潘赞说:“我这才想起该点蚊香了。”
他走进里面的“空间”——他的长腰布是褐色或淡棕色的,上面有格子图案——不久后他出来时拿的并不是我设想的绿色蚊香,而是一个插电的日本制蓝色塑料“玩意儿”——迪潘赞的用语。塑料容器内的化学物质受热后会散发出来。
一个清洁妇从前房的这一头打扫到另一头,她什么话都没说,任何人都不看,只是上半身深深弯着,两腿相当笔直,用小扫帚清扫磨石子地板尚未被家具或红色档案箱占去的小空间。
迪潘赞的妻子走了进来。她名字叫亚拉蒂,年纪跟迪潘赞相仿。她穿着一袭有小花图案的深色莎丽,以及一件黑色紧身上衣。她也是一位教师。她的课排在大清早,十点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