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里(第9/15页)
莱诺拉还住在她的亲戚家里,那是一个年老的女裁缝,她跟着这个老太太到有钱人的家里去揽活。不过,克里斯多夫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越来越不爱开口,最后找了一个机会赶快转了话题。他似乎由于生性忠厚仍然没有摆脱那美丽姑娘的束缚,我则早已连同家乡的尘土都抖掉了。
我对他可能完全想错了。过了一些时候,我和一些相识的小姐太太,渡到一个海滨城市所在的海湾对面,去参观一个当时的名胜。下午过去了,我们从海滩走下去,想寻找一艘返程的船。两只船几乎都坐满了人,正准备启动。在离我们大约三十步远的一只船旁,站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她身边是一个年老的跛足女裁缝,这个女裁缝我曾在我的房东的起居室里见到过。那姑娘已经把脚踏在船边,好像正想上船;但她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过头来看我们。两只异国情调的黑眼睛,很像我好久没看见过但又似曾相识的眼睛,那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了。现在我知道,那是莱诺拉·波莱佳。她长高了,褐色面颊闪着成熟少女的红晕,但她的举止仍然是那样的优美、随意,我的小孩子的心不是曾不自觉地被那优雅的举止所迷惑吗。我不禁心潮澎湃,几乎把身边的那些小姐太太完全忘记了,因为那对黑色的眼睛好像恳求似的凝视着我。我听见那年老的女裁缝在劝她,船家在很不客气地催她上船,但这位身材苗条的少女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同做梦一样,眼睛总往我这边看。
好像冥冥中受了大自然威力的驱使,我朝渡船走了几步。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我想到了克里斯多夫,他那诚实的蓝眼睛好像突然望着我。“那里没有我们大家的位置了。”我对小姐太太们说。然后我就从侧面沿着水边向另一条船走去。但我还是禁不住又回头望了罗拉一眼。她使劲收着下颏低下头,慢慢地经过船沿走进船舱,那船在金黄色晚霞的映照下漂浮在一平如镜的水面上。
在返航行船中,我坐在船舵附近,内心很不平静,话也不多。前面的船离我们相当远,我的眼睛却不时地注视着那条船。那些小姐太太不论怎样逗我说笑,也没成功。
“您今天可真不中用!”她们当中的一位说,“我们的漂亮的女裁缝好像害你变成了一个哑巴!”
“罗拉是你们的女裁缝吗?”我半似默想地问。
“罗拉!您从哪儿知道她叫罗拉?”
“我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在舞蹈学校里,我的第一个玛祖卡舞就是跟她一起跳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现在还愿意跟大学生一起跳舞哪。”
我们关于罗拉的谈话到此为止。我现在算知道克里斯多夫为什么不愿意谈她了。
然而,整个冬天,我还是在公共场所多次遇到克里斯多夫和罗拉在一起,不过大都由瘸玛丽或一个老太太陪着,这个老太太可能就是留遗产给她的那位姑妈,就是她在可怜的裁缝死前不久把他的心肝宝贝诱骗去了。
一天晚上,大概在新年后的几个星期,我在屋子里听到大街上的喧闹声。我打开窗,在底下经过的人群中看到不时出现的大学生的红帽子,最后,借着路灯的光我认出了我们的一个校役。
“出什么事了,杜泽?”我朝楼下喊。
“打架了,博士先生。”杜泽称我博士先生,那原因只有我们俩知道。
“这么回事呀!大概又是在舞厅里吧?”我问。
“喏,还能在哪儿呢?”
这个舞厅是一个公共的跳舞场所,大学生和青年工匠由来已久的冤仇常在这里引发殴斗。这一次好像斗得更凶,因为杜泽做了一个用力高举拳头的动作。
“是谁挨揍了?”我又问。
这位老人把手拢在嘴前边,小声对我说:“是一个该挨揍的人,博士先生。”一个经过这里的熟人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边走边说:“是野伯爵。那些粗人把他痛打了一顿。”
所谓“野伯爵”,是一个漂亮而又放荡的青年人。他很少听教授讲课,相反常常出没在决斗场,定期参加大学生酒会。他属于这一类人:他们在大学里大出风头,离开大学也就销声匿迹了。他总是离间青年工匠和他们的姑娘的关系,青年工匠恨透了他,那些年幼的大学生却又怕他又佩服他。他进过好几所大学,后来又都离开了,有几次是被学校开除的。现在他又选中了我们的大学来读,不久,便有各式各样的流言传播开来,有的说他有大笔的汇款,有的说他有更大的债务。他带来的“野伯爵”这个头衔,倒也很适合他,因为他使人想起“拳头即公理”的时代,旧时贵族子弟任意欺压弱者的行为,他好像完全继承了下来。
我既不认识这个野伯爵,也对他这个人不感兴趣,于是我就关窗睡觉去了,不再去想这件事。
第二天下午,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件事。我刚喝完咖啡,正坐在软椅里阅读《法学汇编》(4)中关于某问题的论辩,有人敲我房间的门。
听到我的一声“进来”,我的朋友——身材粗壮的克里斯多夫,小心翼翼地又略带迟疑地走进房间。
“你是一个人吗?”他问。
“正像你所看见的,克里斯多夫。”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要离开这里了,菲利普,”他说,“今天晚上就走。路很远,到莱茵河畔我舅舅那儿去。他身体衰弱,需要一个帮手替他照应一切。但我怕我的现钱旅途上不够用——一路乞讨,可不是我干得了的。”
我走到书桌前,数出一小笔钱放在桌子上。“够了吗,克里斯多夫?”
“谢谢你,菲利普。”他小心地把钱装进钱袋,里面已装有一些金币和银币。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着黑色的礼拜日服装站在我面前。
“你穿着全套的礼服呀,”我问,“你究竟到哪儿去过?”
“喏,”他说,若有所思地摸着他的宽前额,“我刚从警察局来!”
“你拿到护照了吗?”
“是的。还拿到了我的解雇证书。”
我疑惑地注视他。
“这都是因为在跳舞厅里干的蠢事。”
我心里一亮,全明白了。“是这样!那么你也在场了,”我说,“当时我没想到有你!”
“我当然在场了,菲利普。”
“莱诺拉大概跟你在一起吧?”
他点点头。
“你把那个野伯爵痛打了一顿?”
他的嘴角露出雪了恨的微笑。“他们都说是我打的。”他应答道。
这个中学时的老冤家说话的语调那样得意,我再也不能怀疑这个事实了。
我不禁大笑起来:“那你就讲给我听听吧!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