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05/127页)

“这就是我不喜欢的地方,”他向前伏了伏身,双手握着方向盘,皱着眉头,“看看这路。”

长长的混凝土路已褪成沙漠遗骨般的灰白,太阳和雪仿佛把车辙、油迹和碳痕吞蚀一空,不停地打磨着它。绿色的杂草从混凝土断裂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许多年来,这条路一直少有人光顾和修葺,但裂缝却很少。

“这条路不错,”里尔登说,“修得很棒,筑路的人一定坚信它今后会很繁忙。”

“是呀……”

“我不喜欢它这副样子。”

“我也不。”她随即笑了,“可是想一想,我们常听到人们抱怨说广告牌破坏了乡间的景色。嗯,这就是没有被破坏的乡间,留着给他们欣赏。”她又加上一句,“我恨的就是这些人。”

她不愿意去想这些令她不舒服的事,它们像是细缝,在她此刻的惬意下面断裂。过去三周以来,当她看到从车头前方流淌而过的乡间景象时,她时常能感受到这种不舒服。她笑了:在她的视野当中,大地在流逝,唯一不变的就是车头。在一个模糊和不断消散的世界里,这车头就是一切的中心,就是她的焦点和保障……她前方的车头,以及身边的里尔登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她笑了,觉得由这些来组成她的世界,她感到很满足。

在他们信马由缰地开车出来逛了一周后,他曾在一天早晨出发时对她说:“达格妮,休息的时候非得是什么都不干吗?”她大笑着回答说:“不是啊,你打算去看哪家工厂?”不必有什么内疚,也无需做什么解释,他笑了,答道:“我听说在萨吉瑙湾附近有个废矿场,据说已经开采光了。”

他们便开车穿过了密歇根州,向那个矿场驶去。走在一个空矿坑中的矿石层上,一台吊车的残骸从他们头顶的上空俯视下来,一只锈蚀的午餐盒“咣当”响着被他们踢开。她感觉到一阵比悲哀更甚的不舒服向她袭来,但里尔登却高兴地说,“采光了,胡说!我要让他们瞧瞧,我还能从这里挖出多少吨、多少钱的矿石!”走回到他们的汽车时,他说,“假如能找到合适的人,我明天一早就把这矿买下来,让他开工干起来。”

第二天,在他们朝着西南方的伊利诺伊州平原开去时,他突然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说:“不,我必须先得等他们废除了那个法案。能对付那个矿场的人是不需要我去教的,而需要我的人,连一钱都不值。”

他们可以一如往常地谈论工作上的事,深知所说的一切对方都会理解。但他们却从没谈及彼此。他表现得像是把他们炽热的情感当做无名的客观存在,而不必在两个心灵间的交流中明说出来。每天晚上,她都似乎是躺在一个陌生人的臂弯里,他会让她看到他体内涌过的充满激情的战栗,却从不允许她知道这些震荡是否得到了他身体里回应的颤动。她赤裸地躺在他的身边,但手腕上面有一只里尔登合金的手镯。

她明白,他极不愿意忍受在路旁破旧的旅馆登记表填上所谓的“史密斯夫妇”。在某些夜晚,她注意到当他按意料中的欺瞒计划去签写那意料中的姓名时,他咬紧的嘴唇掠过不易察觉的愤怒的抽动。他是对那些逼得他只好如此的人感到恼怒。她不动声色地从旅馆店员的举止中观察到他们明白一切的狡黠神情,这神情似乎是在暗示,旅客和店员一样,都在参与这桩可耻的劣行:偷欢的劣行。不过她知道,当他们独自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没事了,他就会抱住她待一会儿,而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充满生气,毫无罪疚。

他们驶过小镇,穿过偏僻的小路和他们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的地方。小镇的景象令她不安。过了许多天,她才意识到最令她感到恍然若失的东西,就是看不到一眼新粉刷的油漆。房屋矗立着,像穿着皱巴巴的西服的人们,已经丢掉了挺起腰杆站直的念头,房子的檐板像是垂头丧气的肩膀,翘曲的门廊阶梯像是开线的缝边,破裂的窗户被隔板像补丁一样钉起来。街上的人瞪着他们这辆新车的样子,不像是在盯着什么稀罕景象,这辆锃亮的黑东西倒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可思议的景观。街上的车辆稀少,其中很多还是马车。她早已忘记了马是怎么用的,不愿意看到它又重回到了现实。

那天,在一个铁道路口上,里尔登指点着什么笑出了声,她看到一列当地小公司的列车从山后蹒跚着拐了出来,牵引它的车头已经年迈古老,从它高高的烟囱里喘着黑烟。她没有笑。

“噢,天啊,汉克,这没什么好笑的!”

“我知道。”他说。

过了一小时,他们驶出去七十英里后,她说:“汉克,你能想象塔格特的彗星快车被这种烧煤的家伙拖着跑遍全国吗?”

“你没事吧?别胡思乱想的。”

“对不起……只是我一直在想,如果找不到人来生产柴油机,如果不能很快找到的话,所有我的那些新铁轨和你的那些炼钢炉,就都白费了。”

“科罗拉多的泰德·尼尔森就是你要找的人。”

“不错,假如他能想出办法开个新厂的话。他为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砸进了过多的资金。”

“结果那成了一项回报很高的投资,不是吗?”

“对,但他被拴在上面了。现在他万事俱备,却没有机床。无论在哪儿,用什么价钱,都搞不来机床。他除了承诺和延期,什么都得不到。他从关闭的工厂里找可以利用的旧设备,把全国都翻遍了,如果他不尽快开工的话——”

“他会的,现在谁能阻止得了他?”

“汉克,”她忽然说,“我想让你去看个地方,行吗?”

“当然了,任何地方。要去哪里?”

“在威斯康星州,那里过去有个很不错的发动机公司,是在我父亲的名下,它的业务一直是靠着我们的一条支线来支撑,但我们七年前停了那条铁路线,他们也就关了那家厂。我想,它是现在那些被毁掉的地区之一。或许那里还有一些设备留下,泰德·尼尔森能派上用场。那儿可能会被疏忽掉,人们早就忘了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交通工具去那里。”

“我能找到。那个公司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