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06/127页)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
“噢,可不是嘛!那是我年轻时候最棒的发动机公司之一,也许是最好的。我记得它关门的时候,好像是有什么不对劲的……记不得是什么了。”
他们花了三天去打听,却找到了这条被风化和遗忘的公路。眼下,他们正经过一片像金币一样闪亮的黄色秋叶的海洋,向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驶去。
“汉克,如果泰德·尼尔森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在行驶的静默中,她突然问了一句。
“他为什么要出事呢?”
“我不知道,但是……你瞧怀特·桑德斯,他就消失了。联合火车头厂现在不存在了,而其他的厂还不具备生产柴油机的条件,我已经再不听什么承诺了。那……那铁路没了发动机还有什么用呢?”
“如果这么说的话,没了发动机,还有什么是有用的呢?”
树叶在风中摇曳闪亮,它们绵延数英里,从草地漫到木丛,再铺到树上,充满了动感和火焰的种种色彩,似乎在欢庆一个完成了的使命。它们不被注意,无人问津,但在尽情地燃烧。
里尔登笑了,“自然中还是有些令人称道的东西,我开始喜欢它了。无人发现的新的疆域。”她快活地点着头,“土壤多好啊,看看这些东西长的样子。我想把木丛清除掉,然后想建一个——”
随即,他们止住了笑。他们在路旁的杂草丛中看到的残骸是一截带着碎玻璃的锈钢管——这是一个残缺的油泵。
这些是唯一还在视觉中残留的景象。烧焦的柱子、混凝土板以及闪亮的碎玻璃碴——曾经的一个加油站被木丛淹没,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在这之后的一年又将无人看见了。
他们掉转视线,不想再探究那绵延数英里的野草后面还藏着什么东西,继续向前驶去。在彼此之间沉重的静默中,他们想到了同样沉重的问题:野草到底是以什么样的速度、吞没了多少东西?
转过了一个山弯,道路戛然而止,路的尽头长长地凹陷下去,里面混合着沥青和泥巴,几块混凝土耷拉在上面。混凝土路面被人砸碎后运走,再往前,是一片连野草都难以生长的荒地。一根电线杆背衬着天空,孤零零地歪立在远处的山顶上,如同是旷野墓地上方的十字架。
他们用低挡缓慢地爬行,穿过没有道路的荒地和水沟,然后沿着留下的马车辙印,费了三个小时,一只车胎也被扎爆,总算开到插着电线杆的山头后面,来到了这个位于山谷深处的废弃工厂。
在这个过去的工业小镇的废墟里,有些房屋依然还在。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被搬走了,但有些人留了下来。空荡的房架成了竖立着的碎石堆,侵蚀它们的并不是岁月,而是人们:房板被随意拆走,房子的屋顶残缺不全,毁掉的地下室里只剩下了大洞。看上去像是被人们的手瞎抓一气,只要是当时觉得合适的东西都被抓掠一空,根本不去想转过天来要如何生存。还有人居住的那些房子胡乱地散落在废墟之中,从烟囱里冒出的烟是这个小镇唯一可见的动静。小镇的边上,立着一个空荡荡的水泥房子,那曾是学校的房子。它看上去像是个骷髅,眼窝就是玻璃全无的窗户,断落的电线则是垂下来的几缕头发。
在小镇后面远处的山丘之上,便是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工厂。它的墙壁、房顶的线条和烟囱看上去很整齐,坚固得像座城堡。如果不是那个向旁边歪斜的银灰色水塔,它的外表看上去几乎完好无损。
他们从密密麻麻的树林和山丘的各面都找不到通向工厂的路,便停在了眼前冒着青烟的第一户人家门口。门开着,一个老妇听到汽车声,便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躬着背,身体浮肿,赤着两只脚,穿了件面口袋一样的衣服。她打量着汽车,没有惊讶和好奇,那漠然空洞的眼神是一个筋疲力尽得已经失去任何感觉的人才会有的。
“能告诉我去工厂的路吗?”里尔登问道。
老妇人没有立即作答,她的眼神看上去像是不会说英语一般。“什么工厂?”她问。
里尔登用手一指,“是那个。”
“它已经关了。”
“我知道它关了,不过有没有路可以过去?”
“我不知道。”
“任何路都没有吗?”
“林子里有些路。”
“能让车开过去?”
“也许吧。”
“那好,该走哪条道呢?”
“我不知道。”
他们从打开的房门可以看到屋子的里面。里面有一个没用的煤气炉,炉膛里塞着破布,当成了壁橱来用。角落里有一个用石头做成的火炉,几块木柴在破旧的水壶下燃着火苗,墙壁上留下了长长的烟熏痕迹。一件白色的东西靠着桌子腿躺在地上:这是一只陶瓷洗手盆,不知是从哪个浴室的墙上拆下来的,里面装着干枯的白菜。一根牛油蜡烛插在桌上的瓶内。地板上的油漆剥落得一点不剩,木板被磨成了黯淡的灰色,活脱脱地映照出眼前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痛苦,她的腰被压弯,被折磨得再也无力去对付那些渗入地板的灰尘。
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无声地聚集在了门口的妇人身后,他们瞪着汽车,眼里没有孩子的那种明亮的好奇,却有着未见过世面的原始人的那种紧张,危险一出现,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这里离工厂有多远?”里尔登问。
“十英里,”妇人答道,接着又说,“也许五英里。”
“从这里到下一个城镇还有多远?”
“这儿哪有什么下一个城镇?”
“其他什么地方总有别的镇子,我想问的是有多远?”
“是啊,其他什么地方。”
在房子旁边的空地上,他们看到破布搭在晾衣绳上,而这绳子原是一截电话线。园子里有三只鸡在凹凸不平的菜圃里啄食,另外一只伏在一截原本是下水道的管子上打盹。两头猪摇摇摆摆地晃进一摊混着泥浆和废弃物的污泥里。那上面铺的垫脚石则是公路上的混凝土块。
他们听到远处传来咯吱的响声,只见一个人正在公用的水井旁边用轱辘摇上水来。他们注视着他慢慢地顺着街道走过来。他提的两桶水对他的细胳膊而言显得太重了。看不出他的年龄。他走近,停下来,瞧着汽车。他飞快地向陌生人看了一眼,随即诡秘而可疑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