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07/127页)
里尔登取出十元钱向他递了过去,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去工厂怎么走?”
那人阴沉地盯着钱,无动于衷地动也不动,没有抬手去接,依然抓紧了两只水桶。如果谁曾经见过全无贪念的人,达格妮心想,那他就是了。
“我们在这儿不需要钱。”他回答。
“你难道不靠工作糊口吗?”
“是啊。”
“那么,你用钱来做什么呢?”
那人放下了水桶,好像才发现没必要提着这么重的东西站在这里。“我们不用啥钱。”他说,“我们互相交换东西来用。”
“你和其他城镇的人怎么交换呢?”
“我们不去什么其他的地方。”
“看来你们在这儿的日子并不好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你们为什么待在这里呢?”
“我爸过去在这里有个杂货铺,只是后来工厂关了。”
“你怎么不搬走呢?”
“去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
“有什么用?”
达格妮盯着这两只水桶在看:这是两只装了绳把手的方口铁罐,原来曾是油罐。
“喂,”里尔登说,“能不能告诉我们是否有路去工厂?”
“路很多呀。”
“有没有能开车的路?”
“我想有吧。”
“哪一条?”
那人认真地想了一阵,“嗯,如果你在学校这座房子左转,”他开口道,“一直走到那棵歪橡树,那里有一条上去的路,如果一两个星期没下雨的话还行。”
“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
“昨天。”
“有其他的路吗?”
“嗯,你可以开过汉森的牧场,穿过树林,然后就有一条不错的硬实的水泥道,一直可以开到小溪。”
“小溪上有桥吗?”
“没有。”
“其他的路呢?”
“哦,如果你想找开车的路,在米勒家那块地的另一边有一条,是铺好的,开车最好了,只要从学校的房子向右转,然后——”
“可那条路不去工厂,是不是?”
“不,不是去工厂的。”
“好吧,”里尔登说,“看来我们得自己找路了。”
他刚一发动车,一块石头便砸到了挡风玻璃上。玻璃是防碎的,但立刻有了放射状的裂纹。他们看到一个小流氓尖声地笑着消失在拐角处,然后听见从某些窗户和墙缝后传来的小孩们回应他的刺耳笑声。
里尔登强忍住一句骂人的话。那人皱了皱眉,乏味地向街对面看了看。那个老妇人毫无反应地继续看着这一切。她一直无声地站在那里注视着,既没有兴趣,又没有什么目的,如同洗胶卷盘子里的化学试剂,只是被动地将影像吸收,却无法形成她自己视野里的景物。
达格妮已经观察了她好几分钟。妇人臃肿得看不出身材的身体不像是因为上了年岁和疏于照顾,而像是怀了孕。这似乎不可能。但靠近观察,达格妮发现她被灰尘沾染的头发并非灰白,脸上也几乎没有皱纹。只是她那茫然的眼睛、佝偻的肩膀和慢吞吞的举止令她显得老态龙钟。
达格妮往前倾身,问道:“你多大了?”
那妇人看着她,并不生气,只是像面对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一般回答说:“三十七。”
直到他们开出了相当于五个街区那么远,达格妮才开口说话。
“汉克,”她惊恐地说,“那个女人只比我大两岁!”
“是的。”
“天啊,他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耸了耸肩,“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们离开这座城镇时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面广告牌。上面旧时的色彩已经褪去,只剩下了死气沉沉的灰色。从斑驳的印刷条纹中,还可看出原先的图案。这是一幅洗衣机的广告。
他们在城外远处的旷野里看到一个人在一点点地挪动着,身形因过度用力而扭曲,他正用手在推犁。
他们花了两小时,走了两英里,来到了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工厂。才攀上小山,他们就知道自己的这番寻找是白费劲了。一把生锈的铁锁挂在入口的大门上,但宽大的玻璃都已粉碎,整个地方事实上是门户洞开,里面残枝遍地,野兔穿行,枯叶堆积。
工厂早就被腾空了。大部分设备是被搬运走的,水泥地上还留着设备基座的整齐洞口。其他的东西则被抢掠一空,除了连饥不择食的乞丐都不感兴趣的废物,什么都没剩下。成堆的卷曲生锈的废铁皮、板子、石膏和玻璃碎片,还有钢制的楼梯,当初修得非常牢固,此时依然向上盘旋着,直通到天花板。
他们在大厅停下脚步,一缕光线射过天花板的缝隙,斜斜地照下来,他们脚步的回声在四周回响,然后消失在一排排空荡荡的房间内。一只鸟从屋顶的钢梁上箭一样地跃出,然后拍打着翅膀,飞快地冲了出去。
“我们最好还是看看,没准还有什么,”达格妮说,“你去车间,我去旁边的楼里。我们尽快看完。”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儿逛。我不太放心这些地板和楼梯的安全。”
“哦,别啰唆了!我在工厂里,甚至是废船墟里找路都没问题,还是把事情干完吧,我想尽快离开这儿。”
她走过静寂的空厂区,钢铁的天桥依然吊在头顶,在天空的衬托下,还能够看出它们完好无损的外形。她此时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看到它们,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去看。这如同是对自己所爱的人进行尸体解剖一样。她的目光像一架探照灯般地转动着,牙关紧紧地咬在一起。她走得飞快,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值得停留。
她在一间曾经是实验室的房间停下。留住她脚步的是一卷铁丝。它从一堆废弃物中冒了出来。她从没见到过编排成这种形状的线圈,但似乎又有些眼熟,仿佛是碰撞到了她某些细微而遥远的记忆。她伸手去拉线圈,可是拉不动,好像是连着埋在里面的什么东西。
她看到了墙上被毁坏后剩下的残留物:很多插座、几节粗电缆、铅导电管、玻璃管,以及嵌进墙壁的、没有架板和门的橱柜。如果她判断得正确,这个房间看来曾是一个实验室。这里堆积着大量废旧的玻璃、橡胶品、塑料和金属,以及原来做黑板的黑灰色碎石屑。地板上堆满了被风吹得瑟瑟作响的废纸片。这里还有不属于原先的主人遗弃的东西:爆米花的包装盒,一只威士忌酒瓶,一本纪实故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