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13/127页)

她望了望四周,在地下隧道这个干净而有条理的世界里,没有其他的事比寻找发动机的制造者有更加紧迫的重要意义。她想:能否把此事放下,而先去同沃伦·伯伊勒辩论,同莫文先生讲理,去恳求伯川·斯库德呢?她看见了一台做好的发动机,安装在火车头里,拖着一列挂了两百节车皮的火车,以两百英里的时速行驶在里尔登的合金铁轨上。在这幅画面触手可及、非常可能实现的时候,她要放弃它,为了六十英里、六十节车皮而花时间去争吗?她无法把自己降低到大脑即使炸开也要强忍着与那些无能之人为伍的地步。她无法遵从这样一条规矩:顺从点——不要冒头——慢下来——别去尽力,根本就不需要!

她毅然转身离开了地下室,去乘那列开往华盛顿的火车。

她在给铁门上锁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她上下看了看黑暗弯曲的隧道,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串蓝色的灯泡在潮湿的花岗岩墙壁上闪烁。

里尔登无法去对付那帮要求通过法案的人。他能选择的是,要么和他们斗,要么顾着自己的工厂。他已经失去了铁矿砂的供应。在这两场斗争中,他只能放弃一个,有限的时间不允许他两者兼顾。

他一回来就发现,有一批定好的矿石没有到货。从拉尔金那儿听不到一句话或解释。里尔登来找他时,他比约好的日期晚了三天才露面,并且没有表示歉意。他紧紧地撇着嘴,摆出一副恨恨的高傲姿态,也不看里尔登,说道: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自己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命令别人在什么时候跑到你的办公室来。”

里尔登缓缓地、小心地开口道:“矿石为什么没运到?”

“我不能接受被冤枉,我绝不能为了那些我也无能为力的事被冤枉。我经营铁矿和你经营得一样好,一点都不差,你做的一切我都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出意料之外的问题,意料之外的事可怨不到我头上。”

“你上个月给谁运去了矿石?”

“我是想把你的那批运给你的,我绝对是这么想的,可是整个明尼苏达北部的大暴雨造成上个月我们停产了十天,我实在没办法——我是想给你运来矿石,你不能怪我,因为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假如我的一台炼钢炉停了,我能把你的想法填进去,让它重新运转起来吗?”

“这就是为什么没人能和你打交道或者说话——因为你不通人情。”

“我刚刚听说,在过去三个月,你一直没用船去运矿石,而是用铁路。为什么?”

“呃,不管怎样,我有权用我认为适合的方式来经营。”

“你为什么情愿去付额外的费用?”

“你操什么心?我又没向你收这笔钱。”

“一旦你付不起铁路的费用,又发现内陆湖的运输也被你毁了,你怎么办?”

“我想,除了钱,你肯定不会理解其他任何考虑,但还是有人会想到他们的社会责任及爱国的热忱。”

“什么责任?”

“嗯,我认为塔格特那样的铁路公司是国家利益所不可或缺的,所以大家有责任去支持吉姆在明尼苏达的铁路,现在它是在亏损的。”

里尔登的上身向办公桌前一探,他开始看出自己始终弄不懂的一串事情之间的联系。“你上个月把矿石运给谁了?”他语气平平地问。

“呃,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个人的事——”

“运给了沃伦·伯伊勒,是不是?”

“你不能让别人把国家的整个钢铁行业都牺牲在你自私的利益上,而——”

“出去。”里尔登平静地说,事情的前后经过他已经彻底清楚了。

“别误会我,我不是想——”

“出去。”

拉尔金退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用电话、电报甚至飞机没日没夜地在全国寻找已经废弃和即将废弃的铁矿,没日没夜地在小餐馆里阴暗角落的桌旁进行紧张匆忙的会面。里尔登必须仅凭桌子对面那个人的相貌、举止和声调来决定他投资的风险大小,他恨透了这种渴望得到诚实像渴望得到恩惠一样的感觉,但还是要冒险将大把的钱塞到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手里,换来毫无凭据的承诺,把没有签字、没有记录的贷款投给那些落魄的矿厂主们,匿名的现金像罪犯在交换东西般在偷偷摸摸中转手;钱流进了无法强迫执行的合同里——双方都明白,一旦有欺诈发生,倒霉的不是诈骗的一方,而是被骗者。但只有这样,矿石才能源源不断地涌进钢炉里,钢炉才会继续源源不断地炼出白色的钢水。

“里尔登先生,”他厂里的采购经理问,“如果你这样下去的话,利润从哪里来呢?”

“我们可以靠产量弥补回来,”里尔登疲倦地回答,“里尔登合金有无穷无尽的市场。”

采购经理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上年纪老人,脸又瘦又干,人们说,他的心思全都用在了算计如何把一分硬币榨出最后的一滴油。他站在里尔登的桌前,没有再说什么,冷冰冰的双眼眯缝起来,不依不饶地盯着里尔登。这是里尔登所见过的最怜悯的目光。

没有别的办法,里尔登心想,他已经思考了无数个日夜。对于他想要的东西,他只知道花钱才能买到,以价抵价,他从不指望大自然能够让他不劳而获,从不指望人们能够白给他东西。他在想,如果连价值都再也不起作用了,还有什么能管用呢?

“无穷无尽的市场吗,里尔登先生?”采购经理冷冷地问。

里尔登抬起眼瞧着他,“看来我还是不够聪明,玩不转现在需要的这些把戏。”他这句话算是对悬在桌子对面那个无声的想法的回答。

采购经理摇了摇头,“不,里尔登先生,只能占一样,同一种大脑干不了两样活儿。你要么善于在工厂经营,要么善于在华盛顿钻营。”

“或许我该学学他们那一套。”

“你学不会,而且这对你也没任何好处。那些把戏你哪样都赢不了,还不明白吗?你就是那个富有的注定要挨抢的人。”

当里尔登又独自一人的时候,感到一股令人眩晕的怒火上撞,就像他以前有过的那样,痛苦而不掺杂任何别的色彩,像被电击一样的突然。这怒火的发作是因为他认识到人是斗不过纯粹的邪恶的,这种赤裸裸而且完全清醒的邪恶既没有、也不需要理由。但当他产生了在正当的自卫中去搏斗和杀戮的念头时,他看到了巴斯康姆市长那张肥胖的笑脸,听到了那个故意慢吞吞的声音在说,“……你和这位不是你夫人的迷人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