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14/127页)
就这样,一切正当的理由全都不见了,愤怒的痛渐渐化为屈服之下羞愧的痛。他想,他没有权利得到道义上的认可,从而去谴责任何人,抨击任何事,去战斗并且快乐地死去。违背的诺言,未曾坦白的欲念,背叛,欺骗,谎言,诡计,这些罪过他全都有,他还能去嘲笑什么样的堕落呢?程度是无关紧要的,他想,谁也不会一尺一寸地去计较邪恶的深浅。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去想他再也不能保持的正直和他失去的正义感时,恰恰是他刻板的正直和无情的正义感使他丢掉了手里的武器。他要和那些掠夺者们斗争,但没有了狂怒和火气。他会去斗争,但却只是作为一个有罪过的可怜的家伙,去对付和他同样的人。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但痛苦却和言语并无二致。丑陋的痛苦似乎在说:我要朝谁扔这第一块石头?
他趴在了桌上……达格妮,他想道,达格妮,如果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那我会付出的……他还是那副商人的样子,除了知道为欲望去付出全部的代价,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他很晚才回家,悄无声息地快步上楼到了他的卧室。他讨厌自己落到了要偷偷摸摸的地步,但好几个月来,他在大部分的晚上都是如此。看到家里的一切已经变得让他难以忍受,他也道不清原因。不要因为你的罪过而恨他们,他这样对自己说过,不过却隐隐地知道这并不是他仇恨的根源。
他像获得了喘息之机的罪犯一样关上了卧室的门。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脱下衣服,不想出一点声音让家人知道他的存在,不想和他们有任何接触,连心里的接触都不愿意。
他换上睡衣,停下来点了根烟,这时卧室的门开了。那个唯一不需敲门而能够正常进入他房间的人从没主动进来过,因此他吃惊地盯了好半天才相信进来的真是莉莉安。
她穿了一件罗马式的淡黄绿色连衣裙,褶裙自高高的腰际优雅地垂下,很难一下看出这是件晚礼裙还是家常睡衣;这就是一件睡衣。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身后的灯光映衬出了她诱人的身段。
“我知道我其实不应该向陌生人自我介绍,”她轻声说,“可我必须这么做:我是里尔登夫人。”他听不出这话是讽刺还是恳求。
她进了屋,傲慢地随手一带,将门关上,一副主人的神气。
“怎么了,莉莉安?”他平静地问道。
“亲爱的,你用不着承认得这么直率,这么多。”她漫不经心地踱过房间,走过他的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而且这么冷冰冰的,这就是承认我得有特殊的理由才能占用你的时间。我是不是应该通过你的秘书预约时间?”
他站在房间中央,手夹着烟停在嘴边,望着她,没有回答的意思。
她大笑着,“我这个理由实在太特别了,我知道在你身上是从来不会发生的。是孤独,亲爱的。你在乎把你那金贵的注意力扔给叫花子一点碎渣吗?你会不会介意我没有任何正式理由地待在这儿呢?”
“不,”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
“我没什么重要的事和你商量——不是上百万的订单,不是大生意,不是铁路,不是大桥,甚至都不是时事,我只是想像个女人那样,聊点无关紧要的事。”
“请便吧。”
“亨利,这是阻止我最好的说辞了,对不对?”她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看起来很是诚恳,“我还能接着这个说些什么呢?假设我想告诉你巴夫·尤班克正写的新小说——他是要把它献给我的——你会感兴趣吗?”
“如果你要听实话——一点没兴趣。”
她大笑着,“如果我想听的不是实话呢?”
“那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回答——随即感到血液猛地向大脑涌上来,他突然意识到为了证明诚实而讲的谎言两面都不讨好。他讲的时候是诚心诚意的,但却意味着他已经再没有以此炫耀的权力了。“不是实话,你为什么还想要?”他问道,“有什么用?”
“看看,这就是有良心的人残酷的一面。如果我回答你,真正的奉献包括故意撒谎、欺骗和假装,只要这一切能让另一个人快乐,如果他不喜欢已经存在的一切,就能给他制造一个他想要的现实,你是不会理解的,对不对?”
“不会,”他缓缓地说,“我不会理解的。”
“这其实很简单。如果你告诉一个漂亮女人她很美的话,你给了她什么呢?不过是事实而已,没花你任何东西。但如果你告诉一个丑女人她很美,你就是在表示对她的尊崇,尊崇得颠覆了美的概念。因为女人的美德而去爱她是没意义的,这是她物有所值挣来的,不是礼物。但因为她的缺点而爱上她才是真正的礼物,她没有去挣来,也不配。爱上她的缺点就是要为了她而去诋毁所有的美德——而这才是爱真正的礼物,因为你牺牲了你的良知、你的理智、你的正直以及你高贵的自尊。”
他茫然地瞧着她。这听上去像是一种令人根本无法相信的畸形的堕落。他唯一感到不解的是,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意义何在?
“亲爱的,如果没有自我牺牲的话,那爱又是什么呢?”她带着一种客厅里高谈阔论的语调,轻快地继续说着,“除非一个人牺牲他最宝贵和最重要的东西,又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自我牺牲呢?不过我没有指望你去理解这些,你这样一尘不染的清教徒可不行。这就是清教徒最大的自私之处,你宁愿全世界都腐烂掉,也不想让你清白的自身染上一点令你蒙羞的污迹。”
他缓缓地说,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寻常的压力和严肃,“我从没自称清白。”
她笑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什么?你是在诚实地回答我,对吗?”她裸露的肩头耸了耸,“哦,亲爱的,别太当真!我只是说说。”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没有回答。
“亲爱的,”她说,“其实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我总在想,我有个丈夫,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打量着站在房间对面的他。在素色的蓝黑睡衣衬托之下,他的身体显得更加高大、挺拔和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