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15/127页)

“你很有魅力,”她开口道,“最近这几个月来,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更年轻,我是不是应该说更快活了?你看上去不那么紧张了。噢,我知道你比以前更忙,忙得像指挥空袭一样。不过那都是表面现象,你的心里没那么紧张了。”

他吃惊地看着她,她说得对,他一直不知道,一直不承认。他对她的观察力很惊讶。最近这几个月她很少见到他。自打从科罗拉多回来以后,他从没进过她的卧室。他一直认为她是喜欢他们彼此分开的。现在,他在纳闷她为什么对他的变化如此敏感——除非是她的感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没意识到。”他说。

“这很好,亲爱的,而且很令人惊讶,因为你的日子一直就很艰难。”

他不清楚这是否算是在发问。她顿了一下,像是在等着回答,但她并没有逼他,而是高兴地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工厂一直麻烦不断,然后政局也在恶化,对吧?假如那些他们正在议论的法案得到通过,就会对你打击很大,对不对?”

“是的,会这样,可这不是你感兴趣的话题,莉莉安,对吗?”

“噢,当然是了!”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里是他以前见到过的空洞而半藏半露的目光,一种故作神秘、知道他无法解开的自信神情。“我很感兴趣……尽管不是因为任何钱财上可能会出现的损失。”她轻声补充了一句。

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她的刁难和讥讽,她在笑容的掩盖下表现出的傲慢侮辱的怯懦的样子,还是否和他以前认为的一样。那并不是一种折磨人的方式,而是一种扭曲了的绝望的表现;并不是成心想让他难受,而是在供认她自己的痛苦;那是为了维护一个不被爱的妻子的自尊,是一个隐藏着的乞求——因此,她举止中的狡猾、暗示、圆滑和她苦求被理解的东西,并非是公开的恶意,而是隐藏的情爱。他念及此,顿感惊骇,这使得他的愧疚比他一直以来所深思的更加重了。

“如果我们说的是政治,亨利,我有个有趣的想法。你所代表的那一方——你们总在用的口号、你坚持的座右铭是什么来着?‘合同的神圣不可侵’——是这个吗?”

她看到了他的眼神飞快地一瞥,他眼睛里的专注,这是她看到的第一个回应,她大笑了起来。

“接着说。”他的语调低沉,带着威胁的口气。

“亲爱的,这是干什么?你很了解我这个人。”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他的声音严厉而明确,毫无感情色彩。

“你真希望让我受到抱怨的屈辱吗?这抱怨已经太滥,也太普通了——尽管我确实认为我有一个自视为不比常人的傲气的丈夫。想要我提醒你吗?你曾经发誓把我的幸福当做你一生的目标。而你都不能真正确定我是否幸福,因为你甚至都没问一问我是否还存在。”

这一切都不可能似的一股脑朝他涌来,他真切地感到它们是一种痛。她的话是一种乞求,他心想,感觉到了愧疚阴暗灼热的涌动。他感到了怜悯——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丑陋的怜悯;他感到了隐隐的怒气,如同他竭力压抑着在极度厌恶下喊出的声音:为什么我要去应付她扭曲的谎言?为什么我要为了怜悯而忍受折磨?为什么要我来扛起这无望的重负,去保留这种我没法知道或明白、猜不出来、而她也不会承认的情感?如果她爱我的话,这个混账的胆小鬼为什么不说出来,好让我们能把它摊开来去面对?他听到了另外一个更响亮的声音,语调平平地说道:不要把罪责转嫁到她身上,这是所有懦夫最惯用的伎俩了——你是有罪——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比不上你的罪责——她是对的——知道了她才是对的,是不是让你很受罪?那就让你这个奸夫受罪去吧——她才是对的!

“什么能让你幸福,莉莉安?”他闷声问道。

她笑了,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她一直在专注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哎呀,亲爱的!”她像是很无趣地说,“这是伪劣的律师才会问的问题,是遗忘,是逃避。”

她站起身,双臂随着肩膀一耸,便放了下来,楚楚可怜地用轻柔而优雅的姿势伸展着身体。

“什么能让我幸福,亨利?这应该是你来告诉我的,应该是由你去为我发现。我不知道。你应该去把它创造出来,然后给我。那是你的职责,你的义务,你的责任。不过,你不是第一个不履行承诺的男人,这是所有的债务中最容易被赖掉的。哦,对于运给你的铁矿石,你从来不会赖账不还,你逃避的只是生活上的义务。”

她随意地在房间内走动着,黄绿色的裙摆如长长的波浪一般,在她的身旁起伏着。

“我知道做出这样的要求不合实际,”她说,“我没有把你作抵押,没有担保,没有枪,没有锁链。我对你没有一点控制,亨利——有的只是你的名誉。”

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似乎用了他所有的努力使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一直看着她,忍受他看到的一切。“你想要怎么样?”他问。

“亲爱的,如果你真的希望了解我想要什么的话,有很多东西是你自己都能猜出来的。比如说,如果你几个月来总是这么明显地回避我,我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我一直很忙。”

她耸了耸肩,“妻子应该是她丈夫生活中最先关心的——即使是在你发誓放弃其他一切时,这一切还不包括炼钢炉——我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她走上前来,脸上那饶有趣味的笑容像是在戏弄着他们两人,伸出手臂缠住了他。

如同一个年轻的新郎在被妓女主动接近后所做出的迅速、本能而凶猛的反应一样,他挣开她的手,把她推到了一边。

他被自己野蛮的反应惊得呆立在原地。她瞪着他,没有神秘,没有做作,没有保护,只是一脸的迷乱,她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对不起,莉莉安……”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诚恳和痛苦。

她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只是太累了,”他又加上一句,声音死气沉沉。他被三重谎言给击垮了,其中的一个是令他难以面对的背叛,它不是对莉莉安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