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60/127页)

他常常会发现她在读书,会把书放在一旁,用白丝带做好书签。当他筋疲力尽地躺倒,闭上眼睛还在喘气的时候,她就会打开灯,拿起书,继续读下去。

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受到折磨,因为他曾经想再也不去碰她,却总是坚持不住,为此,他瞧不起自己。他瞧不起不带有一点欢愉或者意义的生理需要,这已经变成仅仅是需要女人的身体,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身体,属于那个他抱在手里、却一定要忘掉的女人。他越发相信这需要是一种堕落。

他没有去诅咒莉莉安,对她,他只有一种沉闷的、不偏不倚的尊重。他对自己欲望的愤恨使他越发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女人是纯洁的,纯洁的女人无法得到生理上的享受。

在他这些年平静而痛苦的婚姻生活中,他从不允许自己去想一个念头:背叛的念头。已经说了的话,他就要去兑现。这并非是对莉莉安的忠诚,他不希望背叛的并不是莉莉安这个人,而是他的妻子。

此刻,他站在窗前想着这一切。他原先没想来她的房间,脑子里一直在斗争。他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忍不住,却斗争得更加剧烈。然而一见到她,他顿时就明白自己是不会去碰她的——而这恰恰是今晚促使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令他明白这一切是绝不可能的了。

他的欲望散尽,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想着他的身体,不再想着这个房间,甚至不想他此时此地的存在,这让他有了苍凉的解脱感。他转过身来,不再顾及她完好无瑕的纯洁,而是离开了她。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感到敬佩,却觉得一阵恶心。

“……但是,普利切特博士说我们的文化正在消亡,因为大学所依赖的资助是来自于那些肉类包装批发商人、炼废铜烂铁的和那些征购早点麦片的商人。”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在想。她那副明亮、清脆的嗓音所说的并不是无心之话,她很清楚他为什么来这里,很清楚当他看到她一边磨着指甲,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她谈着晚会上的事,却闭口不提伯川·斯库德——或者达格妮·塔格特。

她嫁给他是另有所图么?他在她身上感到一种冷酷的企图——却找不到什么可以诅咒的东西。她从未试图利用过他,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

大企业的权力带来的名望并没有令她满足——她对此十分藐视——更愿意和她自己圈子里的朋友打交道。她并不图钱——她的花费很少——对于他可以提供的那些奢侈无动于衷。他想,他没有权力去指责她什么,或者撕毁他们的誓约。在他们的婚姻中,她是位值得尊敬的女人,不想从他的身上获取任何物质上的好处。他回过身,恹恹地看着她。

“下次你办晚会的时候,”他说话了,“叫你自己的那群人,别请那些你认为是我的朋友的人,我不想和他们搞什么交际。”

她大笑起来,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我不怪你,亲爱的。”她说。

他走了出去,再没说什么。

她想要他的什么呢?——他想,她到底想要什么?他绞尽脑汁,还是没有答案。

7 剥削者和被剥削者

铁轨沿着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际的井架。达格妮站在桥上,仰望着山巅,阳光照亮了矗立在顶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属身躯,像是威特油田被积雪覆盖的山脊上一支白色的火炬。

春天的时候,她想着,轨道就会和从车页纳方向铺过来的铁路线交汇:她的视线顺着从井架那里铺出来的蓝色铁轨,一直看到它延伸下来,经过了此刻她站立的大桥。她扭过头,目光随着它们伸展在远方清澈的空气之中,在山的一侧蜿蜒盘绕。一台移动式起重机在新修轨道的尽头,像一只手臂,裸露着骨骼和神经,紧张地在空中挥动。

一台载有蓝色金属螺钉的拖拉机从她身旁驶过,颤抖的吼声不断从远在下面的钻孔机传来,下面的工人们吊在钢丝安全带上,正在切割着从峡谷上方滚落的石头,用来加固大桥的桥墩。她看到铁轨这端工作的人们紧握电动砸夯机的扶手,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肌肉,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本·尼利对她说道,“肌肉——靠它就可以建成世界上任何东西。”

似乎在哪儿都找不到像迈克纳马拉那样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个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塔格特的员工中实在没有让人放心的工程师监督这项工程,他们都对这种新型合金表示怀疑,“坦率地说,塔格特小姐,”她的总工程师曾说,“既然这种试验从没人做过,我觉得让我去负责不太公平。”他已经四十开外了,还保留着那股书生气。“我来负责。”她当时就回答道。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曾经有一位在所有铁路中最好的总工,他寡言少语,有着灰白的头发,是自学成才的。但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她向桥下看去。这座铁桥的下面是一条高达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坝,将大山拦腰劈开。她仍能看到下面干枯河床的大致轮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圆石和饱经沧桑、枝干弯曲的大树。她不禁在想那些圆石、树干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连接峡谷的桥梁,她纳闷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们曾经赤身裸体地在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她又望着上面的威特油田,铁轨在油井之间分岔成副线,可以看见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换轨转盘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雪原上。和成千上万遍布在全国各处毫不起眼的转盘一样,它们也是金属质地的——却在阳光之下熠熠泛射着蓝色的光芒,这是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了信号公司的莫文总裁后才在康涅狄格州合并开关厂达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亲爱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经为你的公司服务了好几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第一个客户,所以你不要对我们的竭诚服务有任何疑虑,不过——你是说转盘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么?”

“是的。”

“可是,塔格特小姐!你要考虑一下用那种合金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在四千度以下是不熔的?……好极了?呃,也许对汽车生产商是好极了,可我考虑的是,这就意味着要用新式高炉,全新的步骤,工人要培训,计划被打乱,工作标准作废,所有这些都像滚雪球一样,可谁知道做出来的东西对不对呢?……你怎么知道,塔格特小姐?从来没人做过,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呃,我没法说这合金是好还是不好……呃,不,我不能肯定这产品究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出自天才之手,还是像很多人讲的那样,仅仅是一场骗局,塔格特小姐,很多人啊……呃,不,我没法说这究竟会怎么样,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冒风险的话,那我成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