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66/127页)
她的头垂落在柜台上的臂弯里。
“这没用,女士。”她身边一个上岁数的游荡者说道。
“是吗?”她问。
“没用,还是别想了,你只能是自己骗自己。”
“你是在说什么?”
“任何有价值的那些事。那都是些灰尘,女士,全都是灰尘和血。别相信他们灌输给你的那些梦,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什么梦?”
“就是他们在你年轻的时候讲的那些故事——有关人类的精神。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类的精神,人不过是一种低等的动物,没有智慧,没有灵魂,没有道德和良心。动物只会干两件事:吃和繁殖。”
在他憔悴的脸上,是凝神注视的眼睛和猥琐的五官,它们曾经是雅致的,依然能看出一些与众不同。他看上去像是个魁梧笨重的传教士,或者是美学的教授,在高深晦涩的博物馆中经年累月地思考和研究。她不明白是什么背离了他,是什么样的偏差使一个人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你用一生去追求美和伟大,追求辉煌的成就,”他说着,“可你找到了什么呢?净是些外表漂亮的汽车、或者装弹簧床垫的骗人机器。”
“弹簧床垫怎么了?”一个货车司机模样的人说道,“别理他,女士,他就喜欢唠叨,没什么恶意。”
“人唯一的本领就是为满足身体需要而使用卑鄙的手段,”那个老者继续说道,“那不需要什么智慧,别信那些故事,说什么人的心灵、精神、思想,还有什么无穷的志向。”
“我不信。”坐在柜台边上的一个少年人说,他穿了件肩头撕了个口子的外套,方正的嘴巴里似乎蕴含着一生的酸楚。
“精神?”老者说,“制造和性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精神,可人只在乎这些。物质——这就是所有人知道和关心的,作为我们伟大工业时代的见证,我们所谓的文明的唯一成果,被那些带着目的、利益和贪婪欲望的粗俗的物质主义者制造出来。做出十吨的卡车和流水线并不需要什么道德。”
“什么是道德?”她问。
“分辨是非的判断,看清真理的眼光,以此行动的勇气,对善的奉献,不惜一切恪守善行的正直。可是,这哪里有呢?”
那个少年人像是半笑半讽地说:“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喝着咖啡,什么都不想,只是在感受着愉快,仿佛这温暖的液体使她身体的血脉重新复苏。
“我能告诉你,”一个瘦小枯干的流浪者答道,他的帽子低低地遮着眼睛,“我知道。”
没人留意他在说什么,那个少年用一种强烈而毫无意义的眼神盯着达格妮。
“你不害怕。”他突然毫无来由地对她说道,在他直率和干巴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分惊讶。
她看着他,说:“不,我不害怕。”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那个流浪汉继续说道,“这是个秘密,但我知道。”
“谁?”她漠然地问。
“一个探险家,”流浪汉说着,“是目前为止最了不起的探险家,是发现了青春之泉的那个人。”
“再来一杯,不加糖。”那个老者说着,把他的杯子从台子上推了过去。
“约翰·高尔特花了很多年找它,他穿过海洋和沙漠,还下到很深的、被人忘却的矿井里。不过,他在一座山顶上发现了它。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爬上去,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手被磨掉了皮。为这个,他舍弃了他的家庭、名望和他的爱情。但他爬上去了,找到了他想带回去给人们的青春之泉,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没回来?”她问。
“因为他发现,那根本带不回来。”
坐在里尔登桌前的这个人五官长得模糊不清,举止含混,这让人难以对他的脸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也无法揣摩出他的意图。唯一能区分的特征似乎是他的蒜头鼻,大得和他极不相称。他的行为很是谦恭,却传递出一个不合逻辑的暗示,暗示着一种特意隐藏着的威胁,但又想要被人识破。里尔登不明白他登门的目的。他是波特博士,在国家科学院担任着什么职务。
“你来是做什么?”里尔登第三次问道。
“我是在请你考虑一下社会因素,里尔登先生,”那人柔声地说道,“我非常希望你注意一下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们的经济条件还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
“我们的经济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我们都要集中力量防止它崩溃。”
“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来就是为了让你考虑到这些,我是从国家科学院来的,里尔登先生。”
“这你已经说过了,可你为什么想见我?”
“国家科学院对里尔登合金并不赞成。”
“这你也说过了。”
“这难道不是你必须考虑的吗?”
“不是。”
从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黯淡了下来。白天很短。里尔登看到了那人的鼻子在他脸上投下的不规则的阴影,以及正盯着自己的那双灰眼珠。眼神依旧模糊,但明白无误地朝着自己的方向。
“国家科学院荟萃了全国最优秀的专家,里尔登先生。”
“据说是。”
“你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意见去和他们硬碰硬吧?”
“我会的。”
来人像是乞求般地看着里尔登,似乎他打破了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里尔登没有丝毫表示。
“你想了解的就是这个吗?”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尔登先生,”来人放缓了语气劝道,“只是暂时推迟一下,让经济状况可以稳定下来,如果你能再等一两年的话——”
里尔登忍不住开心而又轻蔑地笑出声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啊?想让我把里尔登合金从市场上撤下去,为什么?”
“就一两年,里尔登先生,只等——”
“这样,”里尔登说,“现在我要问你个问题:你们的科研人员是否认为里尔登合金名不符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