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21/33页)
比阿特丽克斯并未期待芮塔对这个问题照实回答,然而,芮塔却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一询问,稍微考虑之后才做出回答:“噢,我该告诉您,惠特克夫人,我一点儿都不好。今天早上,我家里发生一起可怕的悲剧。”
阿尔玛慌张地在旁观望,束手无策。阿尔玛无法想象,芮塔这句话将导向何处。芮塔在白亩庄园已经待了一整天,快活得很,这可是阿尔玛头一次听说,斯诺家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悲剧。她祈求芮塔别再说话,可女孩却继续讲,仿佛比阿特丽克斯催促她继续讲下去。
“惠特克夫人,今天早上,我的神经才遭受了最大的痛苦。我们的一个仆人——确切地说,是我们的英国小女仆——在早餐的时候满眼泪水,所以吃过饭后,我跟她进了她的房间,调查她悲伤的原因。您永远猜不到我听到的事!她的祖母到今天已经整整过世三年了!听到这起悲剧,我自己也哭得死去活来,我相信您完全能够想象!我肯定在这可怜的女孩床上哭了一个小时。谢天谢地,幸好有她在那里安慰我。难道这不会让您也想哭,惠特克夫人?您想想,祖母过世整整三年了?”
想起这件事,芮塔绿色的大眼睛噙满泪水,而后夺眶而出。“简直胡说八道,”比阿特丽克斯反驳道,一字一字地强调,阿尔玛则是对每一个音节都感到畏惧,“活到我这把年纪,你能不能想象,我看过多少人的祖母过世?我如果为她们每个人哭,那还得了?祖母过世不是悲剧,孩子—— 别人的祖母三年前过世,肯定更不该让人哭得死去活来。祖母们都会过世,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甚至可以说,在祖母把礼仪和道理传授给年轻一代之后,她的过世是一种职责。此外,你对你的女仆没有起到安慰作用,你如果亲身示范沉着与冷静,对她会更有好处,而不是倒在她床上痛哭失声。”
芮塔神情坦然地接受规劝,阿尔玛则苦恼地垂头丧气。芮塔就此完蛋,阿尔玛心想。然而,出人意料地,芮塔笑了起来:“惠特克夫人,您的纠正真是妙啊!您看事情的角度很新鲜呢!您的确说得很对!我绝不该再把祖母的过世看成悲剧!”
你几乎看得见眼泪从芮塔的脸颊爬回去,逆流而上,而后完全消失。“现在我得走了,”芮塔像黎明一样清新地说,“我今天傍晚打算去散步,所以我得回家挑一顶最漂亮的散步帽,我肯定您能明白。”芮塔向比阿特丽克斯伸出手去,让比阿特丽克斯无法拒绝去握。“惠特克夫人,这真是有用的一课!我真不知怎样感谢您的睿智。您是女人中的所罗门王 ,难怪您的孩子们这么崇拜您。如果您是我的母亲,惠特克夫人——想想看,我就不会这么愚蠢了!您会很遗憾地听到,我的母亲一生从来没有过明智的想法。更糟的是,她把自己的脸涂上厚厚的蜡、膏和粉,让她看起来就像裁缝的人体模型。然后请想象一下我的不幸——被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体模型抚养长大,而不是像您这样的人。好吧,我走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了,比阿特丽克斯则目瞪口呆。“多么荒唐的家伙。”芮塔一离开,比阿特丽克斯便低声说道,房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阿尔玛鼓起勇气捍卫她唯一的朋友,答道:“她确实荒唐,妈。但我相信她有一颗善良的心。”
“她的心善不善良,阿尔玛,只有上帝能做裁决。不过她的脸确实荒唐。
她的脸似乎能做出任何表情,除了智慧。”芮塔第二天又回到白亩庄园,开朗友好地朝比阿特丽克斯打招呼,仿佛初次的训诫从来没有发生过。她甚至给比阿特丽克斯带了一小束花——从白亩庄园的花园采来的花,这可是个斗胆之举。不可思议的是,比阿特丽克斯一言不发地收下花束。从今以后,芮塔获准出现在庄园。
对阿尔玛来说,比阿特丽克斯解除“武装”,是芮塔最杰出的成就,几乎带有一丝魔法成分。而发生得如此之快,更是教人惊诧。不知怎的,芮塔在短促、冒险的会面中,成功取得这位女家长的好感,因此现在她拥有随时来访的通行证。她是怎么做到的?阿尔玛并不确定,但她有几种推测。一方面,芮塔很难被扼杀。此外,比阿特丽克斯日渐老迈,身体日渐衰弱,最近对死亡的抗拒也日渐微薄。或许,阿尔玛的母亲不再是世界上每一个芮塔的对手。但最重要的是:阿尔玛的母亲或许讨厌胡说八道,显然也是个难讨好的女人,然而芮塔做得再好不过的是,称比阿特丽克斯为“女人中的所罗门王”。或许这女孩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样愚蠢。于是,芮塔待了下来。事实上,在一八一九年的秋天,阿尔玛清晨来到自己的书房,打算展开植物研究时,经常发现芮塔已经在那里——蜷着身子靠在角落的旧躺椅上,看着最新一期《乔伊妇女手册》内的时装插画。
“嗨,亲爱的!”芮塔叽叽喳喳说道,灿烂地抬起头,仿佛她们事先约定好似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不再让阿尔玛感到吃惊。芮塔没有给阿尔玛添麻烦。她从来不碰科学仪器(除了她抗拒不了的棱镜之外)。当阿尔玛告诉她:“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亲爱的,别再说话了,让我计算一下吧。”芮塔便安静下来,让阿尔玛计算。甚至可以说,拥有这个傻里傻气的好朋友,让阿尔玛颇为欢喜。这就像角落的笼子里有只漂亮的小鸟,在阿尔玛工作的时候,偶尔发出咕咕的叫声。
霍克斯有时顺道过来阿尔玛的书房,讨论某篇科学论文最后的修改,在这里看见芮塔,似乎总是让他退避三舍。霍克斯永远不太晓得该拿芮塔怎么办。霍克斯是个聪颖严肃的人,芮塔的傻里傻气完全让他惶惶不安。
“阿尔玛和霍克斯今天在讨论什么?”十一月的一天,芮塔看腻了她的图片杂志,于是问道。
“角苔。”阿尔玛答道。“喔,听起来很可怕。是动物吗,阿尔玛?”“不,不是动物,亲爱的,”她答道,“是植物。”“能不能吃?”“除非你是鹿,”阿尔玛笑了起来,“而且是肚子饿的鹿。”
“当一只鹿多好,”芮塔沉思道,“除非你是雨中的鹿,那可就很不幸、很不舒服了。跟我说说角苔好吗,霍克斯先生?不过,请用我这种脑袋空空的小家伙听得懂的方式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