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16/46页)
“做些什么,究竟?”亨利问道。“你还没看到他的画,爸。霍克斯认为,派克先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版画家。”“我要一个版画家来做什么?”
“或许该给白亩庄园的植物珍藏出版一本书了。你这些温室拥有文明世界从未见过的标本,应该被记录下来。”
“我为什么应该做这件花钱的事,阿尔玛?”“让我跟你说说我最近听到的事,”阿尔玛说道,当作回答,“邱园计划给他们的稀有植物出版一本小字体插图目录。你听说了吗?”“目的是什么?”亨利问道。“为了夸耀,爸,”阿尔玛说,“我从一个在拱门街为霍克斯工作的年轻版画家那边听来的。英国人给这小子提供了一大笔钱,要吸引他去邱园。他相当有天赋,尽管他绝对比不上派克先生。他正在考虑接受这项邀约。他说那本书将是出版过的最精美的植物藏书。维多利亚女王也亲自投资。五色版画,最后由欧洲最杰出的水彩画家完成。而且体积相当大,将近二英尺高,这小子说,和《圣经》一样厚,每一位植物收藏家都会想要拥有。这本书等于在宣布邱园的复兴。”
“邱园的复兴,”亨利嗤之以鼻,“班克斯现在都死了,邱园永远回不到从前。”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爸。自从他们建造热带温室后,大家都说那里又再次辉煌起来。”
她这样做是不是很无耻?甚至不道德?只为了挑起亨利过去与邱园的抗争?可她说的却是真的,全部都是事实。因此,她决定,就让亨利酝酿一些仇恨吧。唤醒这股力量,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过去这些年来,白亩庄园的一切变得太过迟缓,一点点竞争无伤大雅。她只是在挑起亨利——和她自己——老骨头里的热血,再次拨动这个家的脉搏!
“还没有人听说过安布罗斯·派克,爸,”她继续说下去,“可是霍克斯一旦出版了他的兰花选集,大家都会知道这个名字。邱园一旦出版了他们自己的书,其他所有著名的植物园和温室都会想委托人来制作自己的选集——到时候,他们都会想请派克先生制作版画。我们不要等下去,那只是把他让给我们的竞争对手。让我们把他留在这里,为他提供住处和赞助。投资在他身上,爸。你看到了他多么聪明,多么有用。给他机会,让我们为白亩庄园的收藏制作一本书,超越植物出版界曾经看过的任何东西。”
亨利不发一语。现在,她听得见他脑子里的算珠开始敲击。她等着。他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太长了。与此同时,汉娜克正咂着嘴喝她的咖啡,刻意表现得漫不经心。咂嘴的声音似乎让亨利分心。阿尔玛真想把这老女人手上的杯子碰到地上。
阿尔玛提高嗓门,做最后一次努力。“爸,说服派克先生在我们这儿待下来,应该不难。此人需要一个家,却很能过清贫的生活,养活他几乎不需要任何东西。他全部的家当都装在能一口摆在你大腿上的皮箱里。今天晚上你也亲自看到,他是很合得来的同伴。我想,你或许甚至会喜欢有他在身边。但不管你怎么做,爸,我要跟你再次强调,请别派他去塔希提。任何傻瓜都能种香草藤。再去找个法国人干这活儿,或是雇用一个百无聊赖的传教士。任何笨蛋都能管理种植园,却没有人能创作出派克先生的植物插图。别错过这个机会,把他留在我们这里。我很少向你提出这么强烈的忠告,爸,可我今晚必须清清楚楚请求你——切勿错失此人。你肯定会后悔。”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汉娜克又咂了一下嘴。“他需要一间画室,”亨利终于说,“印刷机那类的东西。”“他可以跟我共享马车房,”阿尔玛说,“我有足够的空间给他用。”就这样决定了。
亨利一瘸一拐地上床睡觉,留下阿尔玛和汉娜克彼此对望。汉娜克什么也没说,可阿尔玛不喜欢她脸上的表情。“怎么?”阿尔玛终于质问道。
“Wat voor spelletje speel je?”(“你在耍什么把戏?”)汉娜克问道。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阿尔玛说,“我没在耍把戏。”
老管家耸耸肩。“悉听尊便,”刻意以英语强调,“你是这屋子的女主人。”
而后,汉娜克站起身来,喝干她的最后一口咖啡,回到她地下室的房间——留下一片狼藉在客厅,等其他人去收拾。
15
他们变得形影不离,阿尔玛和安布罗斯。他们不久就每时每刻都在一起。阿尔玛叫汉娜克让派克先生搬出客用侧厅,搬进普鲁登丝从前的卧室——位于屋子二楼,隔着走廊直接面对阿尔玛的房间。汉娜克对陌生人入侵这个家的私人生活区提出抗议(这么做不恰当,她说,也不安全,最要紧的是,我们不认识他),可是阿尔玛否决了她的看法。阿尔玛在马车房亲自给安布罗斯腾出一块空间,就在阿尔玛自己的书房隔壁一间废弃不用的马具房里。不到两周,他的第一批印刷机运到了。此后不久,阿尔玛给他买了一张写字台,附有信函分类格,还有一层层宽而浅的抽屉,好放他的图画。
“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书桌,”安布罗斯告诉她,“这让我觉得自己异常重要,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名副官。”他们两间书房之间隔着一扇门——门从来不曾关上。阿尔玛和安布罗斯整天来来回回走进彼此的房间,探望对方的进度,给彼此观看标本罐里或显微镜下的有趣项目。他们每天早上一起吃奶油吐司,中午在田野野餐,一同待到深夜,帮亨利处理信件,或是查看白亩庄园藏书室里的旧书。星期天,安布罗斯陪阿尔玛上教堂,与死气沉沉、喃喃吟诵的瑞典路德会教友们一起做礼拜,在她身边乖乖地祈祷。
他们或者说话,或者沉默——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无所谓——却从来没有分开过。
阿尔玛忙碌于苔藓层时,安布罗斯四肢伸着躺在附近的草地上看书。安布罗斯在兰花房绘图时,阿尔玛拉张椅子坐在他身边,写她自己的信。她以前从未在兰花房待这么久,安布罗斯来了之后,此处变成白亩庄园最美妙的地点。他花了将近两周的时间,将数百片玻璃一片一片清洁干净,好让一束束纯净白炽的阳光透进来。他拖了地板,而且上了蜡,直到地板闪闪发亮。并且——相当令人诧异——之后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用香蕉皮把每一株兰花的叶子擦得发亮,像一名忠诚的管家把茶具擦得亮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