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17/46页)
“再后来呢,安布罗斯?”阿尔玛开玩笑,“我们是不是该为庄园里的每一棵蕨类植物梳梳头发?”
“我想那些蕨类植物不会反对。”他说道。
事实上,在安布罗斯给兰花房带来这般的光亮和秩序后,白亩庄园立即发生一些奇妙的现象:庄园里的其他地方,相形之下突然显得死气沉沉。就好像有人只给一面肮脏老旧的镜子擦了一小块区域,因此让镜子的其余部分看起来真的很脏。从前没有人会留意,而现在却很明显。就好像安布罗斯打开了一扇阀门,通往之前看不到的地方,阿尔玛终于看到她原本可能永远看不到的事实: 白亩庄园尽管典雅,过去近三十年来,却已逐步陷入摇摇欲坠的荒废状态。
有了这种认知,阿尔玛于是兴起一个念头,打算让庄园的其他地方达到和兰花房一样熠熠生辉的水平。上回把其他任何温室的每一片玻璃都好好清洁一遍,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想不起来。到处她都能看到霉和灰尘。围墙全都需要粉刷修理,碎石车道上杂草丛生,藏书室里布满蜘蛛网。每张地毯都需要好好拍打一顿,每个火炉都需要彻底检修。玻璃大温室里的棕榈树多年来不曾修剪过,几乎就要钻出屋顶。谷仓的角落里,有干枯的动物骨骸,是四处猎食的猫多年来留下的。马车的黄铜自行失去光泽。女仆们的制服看上去已经过时数十年——因为的确如此。
阿尔玛雇了女裁缝,给每一名员工制作新制服,她甚至给自己做了两套新的亚麻连衣裙。她主动提出给安布罗斯做一套新西装,但是他问她能否给他四支新画笔。(整整四支,不多不少。她提议五支。他不需要五支,他说道。四支已经够奢侈了。)她招募了一批年轻雇工,帮忙让这个地方重返光彩。她意识到这些年来,白亩庄园的老雇员们不是已经死去,就是已被遣散,从来没有替换过。如今在庄园做事的员工人数,只剩下二十五年前的三分之一,而这根本不够用。
汉娜克起初反对雇用新员工。“我已经没有体力和脑力,把坏员工训练成好员工。”她抱怨道。
“可是,汉娜克,”阿尔玛提出抗议,“你看派克先生多么聪明,把兰花房整理得焕然一新!我们难道不想让庄园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观?”
“这世界上,我们有太多小聪明,”汉娜克回答,“理智却不足。你的派克先生只是让别人忙着做事。你母亲要是知道有人用手把花擦亮,一定会从坟墓里跳出来。”
“不是花,”阿尔玛纠正,“是叶子。”
但是慢慢地,就连汉娜克也屈服了,不久,阿尔玛便看见她委派年轻的新员工,把旧面粉桶从地窖拖出来,在阳光下晒干——就阿尔玛记忆所及,从安德鲁·杰克逊总统上任以来,这项杂活就不曾做过。
“别整理得太过火,”安布罗斯提出告诫,“一点点疏忽不无好处。比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开得最灿烂的紫丁香,都长在废弃的谷仓和棚屋旁?有时候,美需要一点儿冷落,才能应运而生。”
“用香蕉皮擦兰花的人说这种话!”阿尔玛忍不住笑道。“啊,可那是兰花,”安布罗斯说,“是不一样的。兰花是神圣的遗迹,阿尔玛,需要虔诚以待。”“可是安布罗斯,”阿尔玛说,“这整个庄园看起来越来越像神圣的遗迹……
在打完圣战后!”他们现在称呼彼此“阿尔玛”和“安布罗斯”。五月走了,六月走了,七月到来。她可曾这么快乐?
她从来不曾这么快乐。安布罗斯到来前,阿尔玛的生活一直算是不错。是的,她的世界看起来或许狭小,日子或许千篇一律,然而对她而言并非难以忍受。她充分利用自己的命运。她的苔藓工作占据着她的脑子,她知道自己的研究工作无懈可击、诚实可靠。她有自己的日志、标本室、显微镜、植物专题论文以及海外植物学家和采集家的通信,还有对她父亲该尽的种种义务。她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和种种责任。她有自己的尊严。的确,她就像一本每天翻到同一页的书,持续了将近三十年——尽管如此,却不是很糟的一页。她一直很乐观,很满意。从所有方面看来,她一直过得很好。
现在,她永远回不到过去那样的生活了。
一八四八年七月中旬,从芮塔入院以来,阿尔玛头一次去格里芬收容所探望她的朋友。阿尔玛并未遵守诺言,像她承诺那样每个月去探望芮塔,可是白亩庄园自安布罗斯到来之后,就非常忙碌而愉快,使她暂时把芮塔从心中放下。然而,到了七月,阿尔玛的良知开始骚动,因此她做了安排,有一天要乘她的马车上特伦顿去。她写了封短笺给霍克斯,问他想不想跟她一起去,可是他不愿意。他没有对此做出解释,尽管阿尔玛知道,他只是不忍看见芮塔目前的状况。不过,安布罗斯倒是主动提出当天和阿尔玛结伴而行。
“可是你在这儿有这么多工作要做,”阿尔玛说,“而且这不见得是一次愉快的探访。”
“工作可以等,我想见见你的朋友。我得承认,我对各种狂想病症有一种好奇心。我有兴趣看看收容所。”
风平浪静的旅程后,来到特伦顿,和主治医师短暂交谈后,阿尔玛和安布罗斯被护送到芮塔的房间。他们看到她在一个私人小房间里,房间内有整洁的床架、一套桌椅、一条长地毯和墙壁上原本挂有镜子的一块空间,镜子后来必须被移除——护士解释说——因为镜子让病人难受。
“有一阵子,我们尝试让她和另一位女士住在一起,”护士说,“可她不愿意。变得很暴力,爆发恐惧不安的情绪。任何人和她待在一个房间里,都有理由担心。最好还是让她一个人住。”
“她在爆发这些情绪时,你怎么做?”阿尔玛问道。
“冰浴,”护士说,“我们遮住她的眼睛和耳朵,似乎能让她冷静下来。”
这不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房间。可以看到后花园,阳光充足,虽然如此,阿尔玛心想,她的朋友肯定很寂寞。芮塔衣着整洁,头发洁净、编了发辫,可是看上去像个幽灵,脸色苍白。她仍然是个漂亮的小东西,但是现在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只是个东西。看到阿尔玛,她似乎不高兴也不惊慌,对安布罗斯也未表示出任何兴趣。阿尔玛走过去,坐在她朋友身边,握住她的手。芮塔没有丝毫抗拒。阿尔玛留意到,她有几个手指的指尖裹着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