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18/46页)

“发生了什么事?”阿尔玛问护士道。“她晚上咬手指头,”护士解释,“我们没办法让她改掉这个习惯。”阿尔玛给她朋友带来一小袋柠檬糖果和一束纸漏斗装的紫罗兰,但芮塔只是看着礼物,仿佛不确定哪个该吃、哪个该欣赏。甚至阿尔玛在路上买的最新一期《乔伊妇女手册》,也遭到冷漠对待。阿尔玛猜想,花、糖果和杂志最后会被护士带回家去。

“我们来看你了。”阿尔玛胆怯地对芮塔说道。“那你为什么不在这里?”芮塔问道,语气因服用鸦片酊而迟钝。“我们在这里呀,亲爱的,我们就在你面前。”芮塔茫然地看了阿尔玛一会儿,而后转头再次望向窗外。“我本来打算带棱镜给她,”阿尔玛对安布罗斯说,“可是我忘了。她一直很喜欢棱镜。”“你该给她唱首歌。”安布罗斯悄悄建议。“我不会唱歌。”阿尔玛说道。“我想她不会反对。”

可是阿尔玛甚至想不起半首歌。她只是俯过身子,在芮塔的耳边轻声说: “谁最爱你?谁最宠爱你?谁在其他人休息的时候还想着你?”

芮塔没有回应。阿尔玛几乎仓皇失措地问安布罗斯:“你知道任何一首歌吗?”“我知道很多,阿尔玛。可是我不知道她的歌。”

乘马车返家的途中,阿尔玛和安布罗斯沉思不语。最后,安布罗斯开口问道:“她一直都是这样吗?”“头脑不清?从来不是。她一直有点儿疯狂,但是她还是女孩的时候,是那么令人欢欣。她有疯狂的幽默感,很有魅力。每个认识她的人都很爱她。她甚至给我和我妹妹带来欢笑——我也说过,普鲁登丝和我不是能和人分享欢乐的人。但是她内心的骚乱多年来与日俱增。而现在,你也看到了……”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小家伙。我对精神病人相当同情。每当我在他们身边时,我就感同身受。我认为任何人说自己从来没有疯狂的感觉,都是在说谎。”

阿尔玛对此稍加深思。“说老实话,我相信自己从来没有疯狂的感觉,”她说,“我不知道我跟你这么说的时候,是否在说谎。但我不这么认为。”

安布罗斯笑了笑。“当然不是。我应该当你是例外,阿尔玛。你和我们其他人都不同。你的脑子是这么稳定,你的情感像保险箱一样牢固。你能给周遭的人带来踏实的感觉。”

“真的吗?”阿尔玛问道,听他这样说,确实很惊讶。“的确如此。”

“这想法很奇特。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阿尔玛望着马车窗外,进一步思忖。而后,她想起一件事:“或许我听过这样的话。你知道,芮塔也说过,我的下巴给人踏实的感觉。”

“你的整个人都给人踏实的感觉,阿尔玛。甚至你的声音,都给人踏实感。对于我们这些偶尔觉得自己像磨坊地板上的麦糠、被生活吹得四处飘落的人来说,只要看见你,就是一种最令人感激的安慰。”

对于这句令人惊讶的话,阿尔玛不知如何反应,因此不予理会。“得了吧,安布罗斯,”她说,“你是这么个脑袋稳重的人——肯定从来没有过疯狂的感觉吧?”

他想了一会儿,谨慎选择自己的用词:“一个人不得不觉得自己处在和你的朋友芮塔多么相近的状况。”

“不,安布罗斯,不会吧?”他并未立即答复,这使她焦虑了起来。“安布罗斯,”她比较温和地说,“不会吧,是不是?”

他又一次过了好长一阵子,才谨慎小心地回答。“我指的是,与世界疏离的感觉——以及跟另一个世界保持一致的感觉。”

“跟什么另一个世界?”阿尔玛问道。

他因犹豫而没有答复,这使她觉得自己仿佛问得太多,因此尝试用一种较为随意的语调,“我道歉,安布罗斯。我有个可怕的习惯:凡事都要追根究底。这恐怕是我的天性,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太唐突。”

“你并不唐突,”安布罗斯说,“我喜欢你的好奇心。只是我不确定怎么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一个人不希望因为太过坦诚,而让他欣赏的人不再喜欢他。”

于是阿尔玛放弃了这一话题,或许希望关于疯狂的话题永远不会再被提起。仿佛为了抵销这一刻,她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本书来,尝试阅读。马车颠簸得厉害,无法舒舒服服地阅读,而她刚才听到的事,使她心神不宁,不过,她仍然假装专心看书。

过了半晌,安布罗斯说:“我还没告诉过你,多年前我为什么离开哈佛。”她把书放到一边,转头面对他。“我经历过一段时期,阿尔玛。”他说道。

“疯狂?”阿尔玛问道。她以她一贯直截了当的方式说道,尽管因为对他可能的回答感到恐惧,心里沉了下来。

“可能吧,我不确定叫什么。我母亲觉得是疯狂,我的朋友们觉得是疯狂,医生也认为是疯狂。我自己倒觉得是其他东西。”“比如?”她问道,又是以正常的语调,尽管她的惶恐不安正在累积。“或许是着魔?巫术的聚合?物质边界的消除?带了一双火翅膀的灵感?”

他的脸上没有笑意,他相当严肃。这样的表白让阿尔玛严肃地停顿下来,无法回答。在她的思维中,没有消除物质边界的余地。没有任何东西会比确定的物质边界,给阿尔玛的生活带来更多的养分和心安。安布罗斯在继续说下去前,小心翼翼地审视她。他望着她,就好像她是温度计或指南针——就好像他尝试揣测她,就好像他完全以她的回应为基准,正在挑选转弯的方向。她努力不让自己脸上显现出惊慌的神色。他对自己看到的一切肯定很满意,因为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十九岁时,在哈佛图书馆发现一套藏书,作者是雅各布·波墨 。你知道他吗?”

她当然知道。她在白亩庄园的藏书室,也拥有这套作品。她读过波墨,尽管她从未欣赏过他。波墨是十六世纪的德国皮匠,对植物有神秘的幻想。很多人认为他是早期的植物学家。阿尔玛的母亲却认为他是中世纪迷信的遗毒。因此关于波墨,有不少分歧的看法。

这位老皮匠信仰某种他称之为“万物的签名”的理论——即上帝在世界上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果实和每一棵树的设计当中,都隐藏着改善人类的线索。整个自然界就是一种神的代码,波墨宣称,包含着造物主的爱的证明。因此,许多药用植物都酷似它们能治疗的疾病或治疗的器官。罗勒有肝形叶子,显然对肝脏疾病有帮助。白屈菜分泌一种黄色液体,能被用来治疗黄疸病引发的黄色素。形状像脑的胡桃,对头痛极具疗效。长在冷冽溪流附近的款冬,可治疗因浸泡冰水而导致的咳嗽和寒颤。蓼属植物的叶子上有血滴般的红色斑点,能治疗出血的伤口。诸如此类,无休无止。比阿特丽克斯一直很鄙夷这种理论,(“大部分的叶子形状都像肝脏——难道我们要把它们全部吃了?”)阿尔玛也继承了她母亲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