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20/46页)
阿尔玛迟疑了一下,而后稍感不安地问道:“你有没有再找到过天使?”“没有,”安布罗斯笑了笑,“恐怕没有。不过,工作本身带来了喜悦——或者说使人分心。感谢塔珀的母亲,我又开始进食。但是我完全变了个人。我避开所有的树木,和那段时期我所看见的被染上上帝愤怒的‘水深’之色的人们。我渴望听见新宗教的赞歌,却不记得歌词。之后没多久,我就去了丛林。我的家人认为这是个错误——我在那儿可能再次遭遇疯狂,孤独可能伤害我的身体。”
“有吗?”“或许吧。很难说。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告诉你的,我在那儿得病发烧。
热病让我的体力衰退,但是我也很庆幸。发烧期间,有时候我相信自己几乎能再次看见上帝的特许证明,不过,只是几乎而已。我能看见写在叶子和叶脉中的告示和条文。我能看见周遭的树枝弯曲成紊乱的信息。处处都有签名,处处都有汇流的字句,可是我读不懂。我听见昔日熟悉的音乐旋律,可是我无法捕捉。没有任何东西显现给我。我生病时,有时会再次瞥见躲在兰花里的天使——却只有衣服的边。光线必须纯净,一切必须非常安静,才会发生。然而这并不够。不再是我从前看到的情况。一旦你看见过天使,阿尔玛,你就不会对衣服的边感到满意。十八年之后,我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曾经看过的景况——甚至在最深邃的孤独丛林中,甚至在迷妄的发烧状态中——因此我回了国。然而,我想我永远都会渴望其他东西。”
“你究竟渴望什么?”阿尔玛问道。“纯净,”他说,“与交融。”
阿尔玛感到难过——同时感到一种突发的恐惧,担心某种美好的东西从她身边被带走——她听进这一切。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安布罗斯,尽管他似乎也未要求安慰。他是不是疯子?他似乎不像疯子。她告诉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她应当感到荣幸。可这样的秘密如此叫人担忧!你要怎么理解这些秘密?她从来没有看过天使、没有目睹过上帝勃然大怒的秘密色彩,也没有投入过火中。她甚至不太肯定“投入火中”是什么意思。你要怎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她问道。当她说这句话时,她骂自己乏味的脑袋只能用世俗的角度思考:他刚才还在谈天使,而你却问他有什么计划。
不过,安布罗斯笑了笑。“我渴望宁静的生活,尽管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利。我很感激你提供给我一个居住的地方。我非常喜欢白亩庄园。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或者说,在仍然活着的时候,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我已经厌倦世界,现在只渴望安宁。我喜欢你父亲,他似乎没有指摘我,还准许我住下来。我很感激有工作让我创作,让我有事可做,带给我满足。有你陪伴,让我万分感激。我得承认,打从一八二八年我的朋友们把我带离雪堆,回到世界后,我一直感到很孤单。在我看过那一切之后,也由于我再也无法看到那一切,我始终很寂寞。但是有你做伴,我发现自己与其他时候相比不再觉得那么孤单。”
听到这话,阿尔玛泫然欲泣。她考虑该如何反应。安布罗斯始终如此自然地道出自己的知心话,而她却从来没有分享过自己的秘密。他勇敢地坦白自己的秘密。他的坦白虽然令她害怕,但她应该以同样的方法回报他的勇气。
“你同样缓解了我的孤独。”阿尔玛说道。要她坦承,是件困难的事。她说这句话时不敢看他,但至少她的声音没有发抖。
“这我一直不知道,亲爱的阿尔玛,”安布罗斯和善地说,“你看起来永远那么坚定。”
“我们没有人是坚定的。”阿尔玛答道。
他们重返白亩庄园,回到他们规律、愉快的日常事务,然而阿尔玛对她所听到的事,一直心神不宁。有时安布罗斯忙着工作——画兰花,或准备印版的石版——她就会看着他,寻找精神病态或险恶心灵的迹象。然而,她并未看到任何证据。如果他正承受幽灵幻象之苦,或渴求神秘幻觉,他也未显露出来。似乎没有任何精神错乱的证据。
每当安布罗斯抬眼撞见她正在看他,他就只是微微一笑。他是如此诚恳、温和、毫无戒心。他似乎不害怕被人观察。他似乎不想隐藏任何事情。他似乎不后悔与阿尔玛分享的事情。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他对她的态度只是更为亲切。他只是比以前更感激、更鼓舞、更善意。他的好性情永远不变。他对亨利、对汉娜克、对每一个人,都很有耐心。有时他显得疲倦,不过这是可以预料的事情,因为他拼命工作。他和阿尔玛一样卖力工作。自然而然,他有时会感到疲惫。但是在其他方面,他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她那亲爱的、没有防备的朋友。就阿尔玛所见,他也没有涌现过度的宗教狂热。除了每周日尽忠职守地和阿尔玛去教堂做礼拜,她从未看过他祈祷。他从各方面看来都是个平静的好人。
另一方面,从特伦顿返家途中,他们的讨论挑起了阿尔玛的想象。她对这一切无法理解,对这个难题,她渴望找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答:安布罗斯是不是疯子?如果安布罗斯不是疯子,那他是什么人?她很难接受奇迹,可她也很难把她的挚友看成疯子。那么,他在那段期间看见了什么?她自己从未看见过神,也不渴望见到他。她的生活致力于对真实物体的理解。有一回拔牙,在乙醚的作用下,阿尔玛看见自己的脑子里繁星跃动——但即使在当时她也知道,那是药物对一个人的脑袋产生的正常影响,并未让她升入天堂的运作中。然而,安布罗斯在他的异象幻觉期间,并不是在乙醚或其他物体的作用下。他的疯狂是……清醒的疯狂。
阿尔玛与安布罗斯交谈后的几个星期,她经常在夜里醒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下的藏书室,阅读波墨的著作。她从年少时代后,就没有再阅读过这位德国皮匠的作品,现在,她尝试恭恭敬敬、不抱偏见地研究其文本。她知道英国诗人弥尔顿读过波墨,牛顿也赞赏过他。如果这些先哲能在这些文字中找到智慧——如果像安布罗斯这种特别的人都会被这些言论打动——阿尔玛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