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21/46页)

然而,她在文本中找不到任何能使她进入神秘或奇异境界的东西。在阿尔玛看来,波墨的著作充满过时的信念,既晦暗又神秘。他的思想古老,抱持中世纪的态度,受到炼金术和抗毒剂的分化。他相信珍贵的宝石和矿石具有力量和玄德。他看见上帝的十字架,藏在一片卷心菜叶中。他相信世上的一切都是永恒力量和天恩的具体体现。大自然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个“verbumat”——上帝的口头之言,一种被创造出来的表达方式,一个具体的奇迹。他认为玫瑰不是爱的象征,事实上是爱的本身:实际存在的爱。他预示末日,抱持乌托邦理想。他说,这世界肯定将毁灭,人类肯定会到达伊甸园般的境界,所有的男人将成为处子,生命将是喜悦和玩耍。然而上帝的智慧,他坚称,却是女性的。

波墨写道:“上帝的智慧是永恒的处女——不是妻子,而是没有丝毫瑕疵的忠贞与纯洁,作为神的形象站在那里……她是难以计数的智慧的奇迹。在她身上,圣灵看到天使的形象……尽管她将身体献给一切的果实,她却不是有形的果实,而是果实内部的优雅和美丽。”

这一切让阿尔玛觉得毫无道理。许多部分还让她恼火。肯定也没让她渴望停止进食、学习、讲话或舍弃肉体的快乐,只靠阳光和雨水生存。相反地,波墨的文章使她惦念她的显微镜、她的苔藓,渴望具体确知的安逸、舒适。为什么物质世界不足以让波墨这些人感到满足?你能看到、触摸、知道那是真实的,难道还不够美好?

“真实生活立足于火中,”波墨写道,“而后,一个谜主宰另一个谜。”

阿尔玛肯定曾被主宰过,可她的心灵并未感到激动。不过,她也未安下心来。她阅读的波墨,促使她去寻找白亩庄园藏书室里的其他作品——跨越植物学与神学的尘封著作。她感到怀疑,也觉得受到挑战。她翻看所有老神学家以及已经绝迹的古怪术士们的作品。她检视德国神学家大阿尔伯特 。她尽责地研读四百年前的修士所写的有关风茄和独角兽羚角的文章。所有的科学理论都有太多的缺陷。他们的逻辑有很大的漏洞,你能感觉到一阵阵强风钻过论据。他们以前相信过如此荒诞无稽的想法——蝙蝠是鸟类,鹳鸟在水底下冬眠,蚊蚋出身于露水,鹅由藤壶孵化而来,藤壶长在树上。纯粹作为历史问题的话,这些颇为有趣——可是何必当回事?她百思不解。安布罗斯为何会受中世纪学术的煽惑?这是一道饶富兴味的轨迹,没错,却是错误百出的轨迹。

七月底一个闷热的午夜,阿尔玛待在藏书室内,一盏灯在她面前,她把眼镜架在鼻尖上,阅读十七世纪《圣树园》的复印本——其作者和波墨一样,尝试在《圣经》提及的每一种植物中,解读出神的信息——此时,安布罗斯走进房间。她看见他时吓了一跳,不过,他似乎泰然自若。要说有什么的话,他似乎对她感到担心。他坐在她身旁,在大房间中央的长桌旁边。他身上穿着白天的衣服。他若不是出于对阿尔玛的尊重而换下睡衣,就是当晚根本仍未上床睡觉。

“你不能连续好几天熬夜不睡觉,我亲爱的阿尔玛。”他说道。“我在利用夜深人静的时光进行研究,”她回答,“希望没打扰到你。”他看了看摊开在他们面前的老旧大书的书名。“你不是在读有关苔藓的书,”

他平静地说,“你对这一切有什么兴趣?”她发现很难对安布罗斯撒谎。一般而言,她不擅长说谎,而他尤其不是她想欺瞒的人。“你说的事我弄不明白,”她承认,“我想从这些书里寻找答案。”他点点头,却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从波墨开始着手,”阿尔玛继续说,“结果只发现他令人费解,现在我转移到……其他的书。”“我对你的坦白,让你觉得不安。我早就担心可能出现这个问题。我应该什么都不说的。”“不,安布罗斯。我们是最亲密的朋友。你永远可以信赖我。你甚至可以时时来烦我。你的坦率让我感到荣幸。我渴望对你有更多的了解,却恐怕超出我的理解之外。”

“那这些书告诉你什么关于我的事?”“什么也没有。”阿尔玛答道。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安布罗斯也跟着她一起笑。她感到十分疲倦。他看起来同样疲惫。“那你何不自己问我?”“因为我不想惹恼你。”“你绝不可能惹恼我。”

“这些书里的错误激怒了我,安布罗斯。我不知道这些错误为什么没有激怒你。波墨做出这种跨越、矛盾且混乱的思考。仿佛他想靠着自己的逻辑强度,直接跨入天堂,可他的逻辑却有严重的缺陷。”她的手伸过桌子,拿起一本书,把书打开。“比方说在这一章,他尝试从《圣经》里的植物当中,找出上帝的秘密——可是如果他的信息完全错误,我们要怎么理解?他花了一整章的篇幅,诠释《马太福音》提及的‘野地里的百合’,分解‘百合’一词的字母,在音节当中寻找启示……可是安布罗斯,‘野地里的百合’本身是个误译。那不可能是耶稣在登山宝训 中讨论的百合。巴勒斯坦的本土百合只有两个品种,两者都极其罕见,不可能开花开得如此繁盛,覆盖整片草地。普通人也不可能熟悉这两种百合。耶稣为使更多人明晓其意而调整了他的说法,很可能指的是一种到处存在的花,好让听众理解他的隐喻。因此,耶稣所提到的,恐怕是野地里的银莲花——可能是冠状银莲花——尽管我们无从确定……”

阿尔玛不说话了。她听起来像在卖弄学问,而且荒谬可笑。安布罗斯又笑了起来。“你一定能成为好诗人,亲爱的阿尔玛!我会很高兴看到你诠释的《圣经》:‘请凝视野地里的百合;它们不劳苦,也不纺线—— 尽管老实说,它们极可能不是百合,而是冠状银莲花——尽管我们无从肯定,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否认,它们不劳苦也不纺线。’这会成为多么好的赞歌,在任何教堂的椽梁上缭绕!你会想听众多信徒唱出来。不过我想问,阿尔玛,既然我们谈到这个主题,你如何看待以色列人挂竖琴哭泣的巴比伦柳树 ?”

“你在诱我上钩,”阿尔玛说道,她的自尊受到伤害,同时也受到激励,“不过我怀疑,若考虑到地区,很可能是白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