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23/46页)
“你说的话令人费解。”阿尔玛说道。“而你说的话太多。”安布罗斯答道。她对此无从回答。只要不再多说,就无从回答。她觉得受到冒犯,困惑不已,眼泪刺痛了眼睛。“带我到一个能让我们一起沉默不语的地方,阿尔玛,”安布罗斯朝她靠过去,说,“我完全信任你,我相信你也信任我。我不希望再和你争吵。我想对你说话,不用语言。请让我试着表明我的意思。”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请求。
“我们在这儿就可以一起沉默,安布罗斯。”
他环顾宽敞优雅的藏书室。“不,”他说,“我们不行。这里太大太吵,有这些作古的老人在我们四周争辩。带我到一个隐秘安静的地方,让我们倾听彼此。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其实并不疯狂。这件事我很肯定——只要我们同意,就能交流。我认识到,我无法独自一人达到交流的境界,因为我太虚弱。自从我遇见你,阿尔玛,我觉得自己坚强了些。别让我后悔告诉你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对你要求这么少,阿尔玛,但是我必须求你答应这个请求,因为我没有其他方式来说明自己的意思,如果我不能向你表明我相信的是事实,那你永远会把我看成疯子或白痴。”
她分辩说:“不,安布罗斯,我永远不可能这么看你……”“可是你已经这么看我了,”他心急如焚地打断她,“或者你终究也会如此。
然后你会可怜我,或是讨厌我,我就会失去这世界上我最珍惜的同伴,这将带给我痛苦和悲哀。在这件悲惨的事发生前——如果还没发生的话——请让我试着向你表明我的意思,我说过,没有边界的大自然对我们世俗想象的边界并不关心。请允许我试着向你表明,我们不用语言、不用争论,就可以跟彼此说话。我相信我们之间有足够的爱与感情的交流,我最亲爱的朋友,我相信我们能达到这个境界。我一直希望找到能和我默默交流的人。自从遇见你,我甚至更希望了——因为我们对彼此这种自然和谐的了解,似乎远远超越简单普通的感情……我们难道不是?你难道不也一样,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更强大?”
这不容否认。不过,出于自尊,也不能承认。“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希望你倾听我的心灵。我也希望倾听你的。”“你在谈论读心术,安布罗斯。这是一种室内游戏。”“随你怎么称呼。可是我相信,没有语言的干扰,一切都会显现出来。”“可是我不相信这样的事。”阿尔玛说道。“可你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人,阿尔玛——因此何不试试?反正没有什么损失,或许还能学到很多。不过,这事要成功,我们需要最深沉的寂静,我们需要杜绝干扰。我请求你,阿尔玛,我就请求你这么一次。带我到你所知道最安静、最隐秘的地方,让我们尝试交流。让我向你表明我无法用语言对你说出的东西。”
她能有什么选择?
她带他去了装订室。
这不是阿尔玛第一次听说读心术。要说呢,这似乎是当地的时尚。有时候阿尔玛觉得,近来费城的其他每一位仕女都是神媒。到处你都能看到“神灵大使”,准备让你雇用,以钟点计费。他们的实验有时流入正派的医学和科学杂志中,使阿尔玛大感震惊。她最近看到一篇关于催眠术的文章——机会可通过暗示取得的这一概念——她觉得只像是嘉年华会的游戏。有些人把这些探索称作科学,却被反感的阿尔玛认为是娱乐——而且还是一种相当危险的娱乐。
安布罗斯多少让她想起这些招魂专家——热望、易感——然而与此同时,他跟他们一点儿也不像。首先,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他过着如此与世隔绝的生活,不会注意到当时的神秘主义狂热。他并未订阅颅相学杂志,其中讨论了三十七种不同的机能、倾向和感情,由人类颅骨上的凹凸部位表示出来。他也没有造访过灵媒,他没有读过《日晷》杂志。他没有向阿尔玛提过布朗森·奥尔科特 或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的名字——因为他从没看过奥尔科特或爱默生的名字。为了寻求安慰与同好,他寄托于中古作家,而不是当代作家。
同时,他不仅主动寻求《圣经》的上帝,也寻求自然界的幽灵。每个周日和阿尔玛上瑞典路德教会做礼拜时,他都毕恭毕敬地跪着祈祷。他端坐在坚硬的橡木长椅上,没有困难地领会讲道。他不在祈祷的时候,便默默操作他的印刷机,埋头画兰花,帮助阿尔玛处理苔藓,或是和亨利下很久的棋。安布罗斯确实对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反而,他尝试要逃离世界—— 这表明,他全靠自己得到这些奇特的观点。他并不知道,一半的美国和大半个欧洲,都在试图解读彼此的心思。他只想解读阿尔玛的心思,也让她解读他的心思。
她无法拒绝他。因此,当这个年轻人请她带他到一个安静隐秘的地方时,她把他带进装订室。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不想穿过屋子到一个稍远的地方,吵醒任何人。她不希望被逮到和他独处于卧室。何况,她不知道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安静、更隐秘。她跟自己说,这是她把他带来这里的理由。这甚至可能是真话。
他不知道门在那里。没有任何人知道——门缝十分巧妙地隐藏在华丽的石膏老墙后方。比阿特丽克斯死后,阿尔玛是唯一进过装订室的人。或许汉娜克知道这扇门的存在,可是这位老管家很少到位于屋子里较为偏远之处的藏书室。亨利或许知道这扇门——毕竟这是他的设计——不过他也一样,很少再到藏书室走动。他可能早在好几年前,就忘了这个地方。
阿尔玛没带上一盏灯。她对这小房间的轮廓了如指掌。那里有一张凳子,是她羞耻又欢愉地独处此地时坐的地方,还有一张小工作台,安布罗斯此时可以坐在那儿,直接面对她。她指出他坐的地方。一旦她关上门,上了锁,他们就一起处在一片黑暗中,在这狭小隐秘、令人窒息的地方。他似乎不怕黑暗,也不怕局促的空间。因为这是他的请求。
“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吗?”他问道。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黑暗,直到指尖碰到他的臂膀。他们一起找到彼此的手。他的手修长轻巧。她的手摸起来沉重潮湿。安布罗斯把手交叠在膝盖上,手掌朝上,她让自己的掌心放在他的手掌上。她没有预期在这第一次接触中所遇到的:一阵炽烈的爱的冲击,像啜泣一样,穿过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