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2/55页)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灾难——她的耻辱。这是对她的惩罚,让她在黑暗的深渊里,看见这儿有个男人倒下去,那儿有个女人殒殁了,而她却被迫穿着晚礼服,站立在这里。她曾经用诡计陷害过别人,也曾经顺手牵羊过。她从来不像旁人看来的那般可敬可爱。她也曾渴望成功,渴望成为像贝克斯伯罗女士那样的人。她还曾在伯尔顿的露台上散过步呢。

一切都归功于理查德,她从没感觉那么幸福过。没有任何事物进展得过于缓慢,也没有任何事物会久久地原地踏步。没有任何一种快乐能与之相比拟,她想着,扶正了椅子,把书架上的一本书往里推一推,青春的辉煌已成为往事,在生活的洪流中失去了自我,而现在,在惊喜中,她重新发现了生活的滋味,正如日出和日落,每个时刻都有不同的乐趣。在伯尔顿,在人们都在那儿说话时,她却老是喜欢去眺望天空,或者在晚饭时,透过别人的肩膀眺望苍穹。如今,在她失眠的时候,她依旧会去眺望伦敦的夜空。此时,她走到了窗前。

这片乡村的天空,威斯敏斯特上方的天空,与她生命里的什么东西交织在一起呢,这种想法真够傻的。她拉开窗帘,眺望天空。哦,可怎么也想不到啊!——对面房间里的老妇人在直直地瞪着她呢!那妇人正要上床去。至于那天空嘛,她原本以为,它会藏起那柔美的脸颊,以一种肃然而昏暗的面貌示人。可是你瞧——苍茫的天空里,有大团的细云在飞快地掠过。这样的景象对她来说倒蛮新鲜的。一定是起风了。对面房间里的那个老太太,正准备上床去。她看着老太太在那里四处走动,穿过房间,走到窗前,真是一道迷人的风景。老太太会看见她吗?看着那个老太太,非常平静地上床去,实在是太感人了,而客厅这边的人们还在欢声笑语、大呼小叫的。稍后,她拉起了百叶窗。钟声响起来。小伙子自杀了,可她并不同情他。钟声敲响了,一下,两下,三下,一切还在进行中呢,她并不同情他。瞧!老太太关灯了!派对还在进行中呢,可那幢房子却漆黑一片了,她反复说道,话语自动地来到她嘴边,别再害怕灼热的太阳。她一定得回去招呼客人们了。但这是一个多么辉煌的夜晚呀!无论如何,她感觉自己和那个人很像——那个自杀了的小伙子。她为他抛弃了一切而感到高兴,他甚至抛弃了生命。钟声响了。沉重的声浪在夜空中融化了。他使她感觉到了美丽,使她体会到了快乐。可她必须回去了。她必须回到人群中去了。她必须到萨利和彼德那儿去。她从小房间出来,走进了客厅。

“可克拉丽莎去哪儿了呢?”彼德问道。他和萨利一起坐在沙发上(经过了那么多年,他真的无法把她叫作“罗塞特夫人”)。“这个女人,上哪儿去了呀?”他问,“克拉丽莎在哪儿呀?”

萨利猜想,彼德原来也是那么想的,一定是来了许多他们俩都不认识的要人和政客,除非碰巧在报纸上看见过他们的照片,克拉丽莎不得不去照应他们,不得不去和他们寒暄一番。她和他们很熟。然而,理查德还是没能进内阁。他没有取得成功,萨利是这么猜想的,至于她自己嘛,她几乎从来不看报。她只有几次看见报上提到理查德的名字。可那又怎么样呢——好吧,她过着一种孤陋寡闻的生活,生活在荒野中,克拉丽莎会这么说,但她的生活里却有不少大商人和大工厂主呢,反正都是些干实事的人。她自己也是干实事的!

“我有五个儿子!”她告诉彼德。

天哪,天哪,她的变化多大呀!温柔的母性,为儿子沾沾自喜呢。彼德记得,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是在月光下的花椰菜丛中,她当时还说了菜叶“如粗糙的青铜”,她很有些文学修养。那晚,她还摘了一朵玫瑰。在那个糟糕的夜晚,在发生了喷泉旁的一幕之后,她还领着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呢,而他还要去赶午夜的火车。天晓得,他当时居然还哭了!

那是他的老把戏了,打开他的小折刀,萨利想,在他激动的时候,他总是打开又阖上那把折刀。他们那时是多么亲密无间呀,她和彼德·沃尔什,当时他还爱着克拉丽莎,还有那次午餐,为了理查德·达洛维而发生的那场可怕又荒唐的争吵。就为了她把理查德叫作“威克姆”。为什么不能叫他“威克姆”呢?克拉丽莎顿时就发了飙。她们从此就没再见面,她和克拉丽莎,在过去的十年中,她们最多也就见过五六次面。而彼德·沃尔什就此去了印度,她还似乎听别人说起过,他在那里结了婚,但婚姻不幸福,不知道他是否有了小孩,她也不好直接问他,因为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彼德了。他看上去有点憔悴,不过比以前更和蔼了,她觉得,她真的很喜欢他,因为她的青春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她至今保存着他当年送给她的一本艾米莉·勃朗特的薄薄的书,他一定是打算写作吧?当时,他确实打算写作呢。

“你后来写作了吗?”她问他,一面张开手来,她那双漂亮又有力的手放在了膝盖上,他还记得她的这个习惯姿势。

“一个字也没写过!”彼德·沃尔什说,她笑了起来。

她依旧很迷人,依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个萨利·西顿。可是这个罗塞特,又是何许人呢?他在结婚那天别了两朵山茶花——这就是彼德对他的全部了解。“他们家有数不清的仆人,绵延几英里的温室。”克拉丽莎在信中告诉他。情况大致如此吧。萨利哄然大笑,承认那确实是事实。

“是的,我的年收入有一万镑。”——至于这收入是税前还是税后,她也记不清了,因为一切都由她的丈夫替她操心。“你一定得见见他,”她说,“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她接着说。

而过去的萨利,常常穿得像个叫花子呢。为了去伯尔顿,她还当掉了她奶奶的戒指,那还是玛丽·安托瓦内特送给她曾祖父的呢。

哦,是的,萨利想起来了,她把它赎回来后一直保存着,这枚玛丽·安托瓦内特送给她曾祖父的戒指。在当时,她名下真可说是一文不名,想去一趟伯尔顿总是意味着要伤透脑筋。但是去伯尔顿对她来说意义重大——能够使她保持心智健全,她相信,在家里时她是多么不幸啊。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说。帕里先生已经过世,而帕里小姐仍健在。他这辈子还从没听过比这更惊人的消息!彼德说。他一直以为她已经去世了呢。萨利猜想,克拉丽莎和达洛维的婚姻一定很成功吧?就在那边,在窗帘旁边,穿着红衣服的,那位非常漂亮、镇定自若的年轻姑娘,就是伊丽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