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3/55页)
(她宛如一株白杨,宛如一条河流,宛如一朵风信子,威利·提特柯姆心想。哦,待在乡下有多好啊,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呢!她听见那条可怜的狗又在吠叫了,伊丽莎白敢肯定。)她一点也不像克拉丽莎,彼德·沃尔什说。
“哦,克拉丽莎!”萨利说。
萨利有这么一种强烈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欠克拉丽莎很大一个人情。她们曾是好朋友,不只是熟人,更是好朋友,她还能看见穿着一袭白衣的克拉丽莎,捧着满满一束鲜花在宅子里穿梭——烟草的味道至今仍会令她回想起伯尔顿。可是——彼德明白吗?——克拉丽莎是有欠缺的。可她欠缺什么呢?她有魅力,而且魅力无边。可老实说(此刻她觉得彼德是一个老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久未见面有什么关系呢?距离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过去常想给他写信,可结果又总是把信纸撕掉,然而她还是觉得他能理解的,因为人们就是不用语言也能相互理解嘛,就像人们会意识到自己的逐渐衰老,她真的老了,那天下午她还去伊顿看望了儿子呢,小家伙们得了腮腺炎),那么老实说吧,克拉丽莎怎么能做下那件事呢?——怎么能嫁给理查德·达洛维?一个爱好运动的人,一个只关心小猫小狗的人。每当他走进房间,你就能闻到他身上有股马厩的气味,一点不假。还有这种派对,有什么意思呢?萨利不屑地挥挥手。
那是休·惠特布莱德,他穿着白马甲溜达过去了,大腹便便,目光茫然,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看见自己的骄傲和心满意足。
“他不会认出我们来的。”萨利说,而她也真的没有勇气——那真的是休!那个令人赞赏的休!
“他现在是干什么的?”她问彼德。
他为国王擦皮靴,或者在温莎宫里数老酒瓶,彼德对她说。彼德还是那么出言不逊!但萨利,你一定要向我坦白,彼德说。就现在,说说那个吻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休的那个吻。
他吻了她的唇,她向彼德保证,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的吸烟室。她怒气冲冲地径直去找克拉丽莎告状。休不会干出那种事来的!克拉丽莎说,他是令人赞赏的休嘛!就说休穿的袜子,无一例外都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此时他穿着一身晚礼服,近乎完美!他有孩子了吗?
“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有六个儿子在伊顿。”彼德告诉她,除了他自己。他,谢天谢地,没有孩子。没有儿子,没有女儿,也没有妻子。好吧,他似乎并不介意。萨利说,她觉得,他看上去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更为年轻。
但从方方面面来看,那样的婚姻都是一件愚蠢的事,彼德说。“克拉丽莎真是个十足的傻瓜,”他说,但是他又说,“我们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是那怎么可能?萨利寻思,他是什么意思?虽说认识他,却对他的经历一无所知,真是奇怪透顶。他是因为骄傲才说出这番话来的吗?很有可能,因为这事毕竟令他苦恼不已(尽管他是个怪胎,一个妖魔鬼怪般的人物,跟普通人截然不同),到了他这把年纪还没有自己的家,没有自己的归宿,一定会陷入寂寞孤独的。但他一定要上他们家去住上几个礼拜。他当然会的,他会喜欢住在她家的,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这么多年来,达洛维夫妇一次也没去她家玩过。他们也不知邀请过多少回了。克拉丽莎(当然是克拉丽莎的主意啰)就是不肯去。因为,萨利说,克拉丽莎在骨子里是个势利鬼——我们必须承认,她是个势利鬼。而这正是她们间的隔阂所在,萨利确信。克拉丽莎觉得萨利的婚姻门不当户不对,她老公是个——萨利本人却以此为荣——矿工的儿子。他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她的声音颤抖着),就扛过大麻袋呢。
(彼德觉得,她能这样一直讲下去,讲它个把小时:矿工的儿子啦,人们觉得他配不上她啦,她有五个儿子啦,还有些什么来着——花花草草,绣球花、紫丁香,还有极为稀有的木槿百合,这种花在苏伊士运河以北从来养不活,可是她却在曼彻斯特的郊区,和一个花匠一起栽培了好几花坛,真的是好几花坛哦!而克拉丽莎回避了所有这一切,她本来就不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
克拉丽莎是个势利鬼吗?是的,各方面都是。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人在哪儿呢?时候不早了。
“然而,”萨利说,“当我听到克拉丽莎要办派对,我就觉得我非来不可——一定要再见她一面(我住在维多利亚大街,几乎就在她家隔壁嘛)。所以我就不请自来了。喔唷,”她低声说,“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人是谁呀?”
是希尔伯里太太,正在寻找出口。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嘟哝着,天越晚,在人们都告辞后,你就越能找到老朋友,在每一个寂静的角落,都有最动人的风景。他们知道吗,她思忖,他们知道自己住在一个迷人的花园里吗?灯火、树木,还有那闪着微光的湖泊与天空,多么神奇。不过是后花园里的几盏花灯罢了,克拉丽莎·达洛维如此说过!可希尔伯里太太是个魔术师呢!这里简直就是个公园……她不知道这些客人的名字,但她知道他们都是朋友,不知道姓名的朋友,不知道歌词的歌曲,总是最好的。但这里的门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是座神秘莫测的迷宫,她找不到出口啦。
“希尔伯里老太太。”彼德说。但那人又是谁呢?那个整晚上都站在窗帘边上一言不发的女士。他认识这张脸,她和伯尔顿有关系。她一定是那个常在窗口的大桌子上剪裁内衣的女士吧?戴维森,大概叫这个名字吧?
“哦,那是埃利·亨德森。”萨利说,克拉丽莎对她实在是太刻薄了。她们还是表亲呢,尽管她人很穷。克拉丽莎对人真的是太刻薄了。
她确实是的,彼德说。然而,萨利激动地说——彼德以前很喜欢萨利这副热情洋溢的样子,可现在却觉得有点害怕,害怕萨利变得过于情绪化——克拉丽莎对待朋友是多么慷慨啊!那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呀,有时候在晚上,亦或在圣诞节,萨利思量着自己是个多么幸运的人时,总会把克拉丽莎的友谊放在首位。她们当时多年轻啊,克拉丽莎又心地纯洁,就是这个缘故。彼德会认为,克拉丽莎太多愁善感了。她确实如此。因为,萨利终于认识到,唯有一个人的感觉,才值得一谈。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