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1/55页)

她和彼德坐到了一起。他们说着话:一切如此熟悉——他们是该聊聊了。他们要好好聊聊过去。克拉丽莎的过去是和这两个人密不可分的(甚至要超过理查德):老家的花园,树木,老约瑟夫·布莱特科普夫提着破锣嗓子唱着勃拉姆斯的歌曲,客厅的墙纸,草席的气味。萨利肯定永远都是这个过去的一部分,彼德也一样。可克拉丽莎没空陪他们。布莱德肖夫妇来了,她不喜欢他们。她必须去布莱德肖夫人(她穿着灰白相间的衣服,像只在水池边上摇摇摆摆的海狮,叫嚣着要别人邀请她,要结识公爵夫人,这个典型的成功男人的贤内助)那里,她必须去布莱德肖夫人那里寒暄几句……

但布莱德肖夫人抢在了她的前头。

“我们来得实在太晚了,亲爱的达洛维夫人,我们几乎都不好意思进来了。”布莱德肖夫人说。

还有威廉爵士,他头发灰白,眼睛碧蓝,看上去十分高贵,他也说来得实在太晚了,但他们无法抵御派对的诱惑。他也许正在和理查德谈论那项议案,他们都希望下院能够通过。为什么看到他,看到他和理查德说话,她会觉得恶心呢?他看上去仪表堂堂,完全符合名医的身份。一个在他那一行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大权在握,可也显得很疲惫。只要想一想找他看病的都是些什么人,就不难理解了——净是些处在悲惨地狱的最底层的人,精神濒临崩溃的人,濒临崩溃的夫妇,等等。他必须解决那些极为棘手的问题。然而——她的感觉是,你不会愿意让威廉爵士看出你不快活来的。不,不能让那家伙看出来。

“你在伊顿念书的儿子好吗?”她问布莱德肖夫人。

因为得了腮腺炎,布莱德肖夫人说,他没能参加十一岁考。他父亲甚至比他还急呢,她这么觉得,她说:“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大孩子而已。”

克拉丽莎看着威廉爵士,他正在和理查德说话。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她有次陪某人去他那里看病。他的医疗方法绝对正确,完全合理。可是老天爷啊——从他那里出来,重新走到大街上,会给人多大的安慰呀!有个可怜的病人在候诊室里淌眼泪,她还记得。可是,她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威廉爵士到底哪里不对劲,她到底讨厌他什么地方。不过,理查德倒和她意见一致,“不喜欢他的品位,也不喜欢他的气味”。但他毕竟是个能力超强的人。他们在商量那个议案。威廉爵士压低了声音,讨论起某个病例。他所说的和什么弹震症的延迟发作有关。应该把相应的条款写进议案里去。

布莱德肖夫人(可怜的傻瓜——但人们并不讨厌她)这会儿放低了声音,把达洛维夫人拖入了一个具有共同女性特征的——一方面对丈夫们的优秀品质感到无比自豪,另一方面对他们劳累过度的可悲倾向又无比担忧的——庇护所内,轻声细语地说道:“我们刚准备出门时,我丈夫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很惨的病例。一个小青年(威廉爵士正在告诉达洛维先生的,也是这件事)自杀了。他曾参过军。”哦!克拉丽莎想道,我的派对还在进行中呢,死亡就这么闯进来了,她想道。

克拉丽莎继续往里走,走进了首相和布鲁顿女士刚才进去的那间小房间。也许有人在那里吧。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椅子上还留着首相和布鲁顿女士刚才坐过的痕迹,布鲁顿女士恭恭敬敬地侧过身坐,而他则正襟危坐,气宇轩昂。他们刚才还在谈论着印度。可现在这里没人了。派对的华彩已灰飞烟灭,穿着华服独自走进这房间,感觉多么奇怪噢。

布莱德肖夫妇有什么权利在她的派对上谈论死亡呢?一个小伙子自杀了。他们就在她的派对上谈论这种事——这对夫妻,谈论着死亡。他自杀了——可怎么死的呢?每当她在突然间听到什么事故时,总觉得像亲身经历过一般:如果是火灾,她会觉得衣服起火了,身体烧着了。那个小青年从窗口纵身跳下去了。大地闪耀着白光,生锈的栏杆尖刺穿了他,伤痕累累的,真是不巧。他躺在地上,脑子里响起砰、砰、砰的声音,然后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她看到了如此景象。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那对布莱德肖夫妇居然在她的派对上讲这种事情!

她有次往蛇湖里扔了一枚先令,后来就再没扔过任何东西。可是那青年却把自己的生命扔了进去。生活总还要继续(她一定要回到派对上去了,房间里依旧人头攒动,还不断有人进来)。这些客人们(她一整天都在想着伯尔顿,想着彼德,想着萨利),他们都会慢慢变老的。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而这件东西,在她自己的生命中,往往被喋喋不休所淹没,所毁伤,所失色,在堕落、谎言和八卦之中,这件重要之物就一天天地流失了。但那个青年却保存了这件珍宝。死亡就是他对人世的挑战。死亡是渴望沟通的一种努力,人们却感觉无法深入到事物的核心,因为它总是神秘地回避着我们,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欢宴之后,留下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死亡之中,却有着拥抱的暖意呵。

可这个自杀了的小伙子——他是怀揣着珍宝跳下去的吗?“如果此刻就能奔赴黄泉,那么此刻就是最幸福的。”她有次穿着一袭白衣走下楼时,曾对自己这么说过。

或许诗人和哲人也这么想吧。假设他有过那样的激情,并且去找了威廉·布莱德肖爵士看病,他是个伟大的医生,然而在她眼里他总有股说不清楚的邪恶感,他似乎没有性别也没有欲望,对女人总是礼貌有加,但又能干下某种难以言说的恶行——对你的灵魂横加干涉,就是这回事——如果这个小伙子去找他看病,而威廉爵士用他的权力如此这般地对那小伙子施压,那么他也许会这么说(她现在真的这么觉得),生活实在叫人忍无可忍啊。正是像威廉爵士那样的人,使生活变得忍无可忍,难道不是吗?

另外(她今天早上才感觉到的),还有生命的恐怖感:父母们将生命交付到我们的手中,并期望我们平平安安地一路走到生命的终点,但我们却倍感无奈。在她的内心深处,感觉到一种骇人的恐惧。即使是现在,她也会感到生命里到处都是磕磕绊绊,烦恼接连不断,如果不是有理查德常在她身边看《泰晤士报》,使她得以如小鸟般蜷缩一旁,一点一点地恢复生机,从而自心底里唱出一首欢乐之歌,她一定早就夭折了。可那个小伙子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