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绿谷(第18/25页)
他的头脑很清醒。他已经把一切都排除在维克多·雨果的世界以外。他在灌木丛中开辟出一块空地:这是他在脑子里给自己的一幅画面,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和躯体分离。
画面变化了。那不再是一座森林,而是一团翻腾的乌云。如果他不小心的话,乌云就会灌进他的脑子里。他感觉到乌云压迫在他的脑袋上。他不想抬头看。
难道这不过是他对面桌子上的那盏油灯作怪吗?
他在椅子上又蜷缩了一会儿,咂了咂嘴唇。
然后他是如此恐惧,差点喊出来。
为什么他如此害怕?害怕谁?爱斯美拉达吗?卡西莫多吗?山羊?还是人群?
人。他可以听见他们就在隔壁,沿着整个营房。没有一条路上没有人,没有一间屋子没有人。他们在贴在墙上的报纸里、照片里,在广告的简单画面里。他们在他手中的书里。他们在所有的书里。他试图想象没有人的风景:无边无际的沙子,没有拉尔所说的“绿洲”,广阔的白色的高原,只有他自己安全地独处,是角落里的一个斑点。
难道他害怕真正的人吗?
他一定要去尝试。但是为什么?他已经在人群中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害怕他们。他在酒屋的柜台与人面对面,他上过学,他曾经在集市的日子里穿过大路上喧哗的人群。
为什么现在害怕?为什么会这样突然?
他的整个过去变成了拥有平静和勇气的奇迹。
他的手指沾上了那个棺材罩一样颜色的书皮上的金粉。就在他研究着它们的时候,他大脑里的空地越来越大,而头顶上的乌云也翻滚得越来越剧烈。多么沉重!多么黑暗!
他把脚放下,静静地坐着,凝视着油灯,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黑暗占据了他的脑海。到现在为止他所有的日子都是美好的。而他居然不知道。他的恐惧和担心破坏了他的生活。只是因为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一群不识字的劳工。
现在他再也不能待在人群中了。
他向黑暗屈服了。
他从椅子边站起来,打开了上半扇门。他什么人也没有看见。整个营房都在沉睡。他将不得不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发觉自己是否真的害怕。
在早晨他有一刻非常清醒。他记起来有某种东西在昨天晚上纠缠着他,让他筋疲力尽。然后,他仍然躺在床上,记起来了,又恢复了愤怒。他爬起来。床单看上去仿佛备受蹂躏。床垫上有几个地方已经破烂,他可以闻见陈旧的椰子纤维的肮脏气味。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他前夜的举止一样,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用一个完整的句子表达他的每一种思绪。他想:床上乱成一团。因此我肯定没有睡好。我一定是恐惧了整整一夜。因此我现在仍然感到恐惧。
外面,在紧闭的窗户之外,阳光从裂缝中透进来,照射出一道道带着灰尘的光道,那里就是世界。外面的世界里有人。
他高声地朗读了挂在墙上的安慰的话语。然后,为了尽可能深刻地感受它们,他闭上眼睛又说了一遍,缓缓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出它们。随后,他假装用手指把这些话写在他的脑海里。
最后,他祈祷。
但即使在祈祷中,他还是能发现人的影子,他的祈祷乱七八糟的。
他穿上衣服,打开上半扇门。
泰山正等在那里。
“你很高兴看见我,”他想,“你是一只动物,你看见我有头有手而且看起来和昨天一样就以为我是一个人。我在欺骗你。我已经不是一个整体了。”
泰山摇了摇它的尾巴。
他打开下半扇门。
人!
恐惧袭上来,像疼痛一样刺伤了他。
泰山扑到他身上,两眼闪闪发亮,嘴角糊着鸡蛋的残迹。
他忧伤地抚摸着它。“我昨天和前天还享受着这个。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整体。”
昨天,昨夜已经遥远得如同他的童年。他的恐惧中夹杂着因为没有享受过、此时已然失去的幸福人生而产生的忧伤。
他开始像往常一样开始清晨的活动。他的每一个举动的最初,他都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得到片刻的自由,只有当这片刻消逝之时他才品出其中的滋味。比如就像他每天早晨折断一根芙蓉小树枝,然后用压扁的一头刷牙,比如他不由自主地越过树林去看他的房子是否在夜里遭到破坏。然后他才记起来房子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他勇敢地脱掉衣服,在水桶里洗了澡。
劳工们已经起来了。他听见早晨的喧闹声:咳嗽的声音,吐痰的声音,扇煤球炉子的声音,煎锅发出的嘶嘶声,新鲜活泼的晨间闲谈。昨天那些微不足道的无以名状的人们,在今天却要被单独看待。
他观察着他们,检验着他们。
恐惧。
太阳出来了。照亮了草地上、屋顶上还有树上的露珠:清凉的太阳,一天中令人愉快的时光。
与人相处有如同他刚才的那些举动一样的问题。和他们相见时,他试图与昨天一样和他们说话。随之问题出现了,然后就是那个无法避免的答案:另一种关系被破坏了,另一种存在被毁灭了。
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就在他仍然在床上的那一刻,还是一个正常的快乐的日子,而最后却带给他无穷尽的令人发狂的问题。他查看着,他质疑着,他感到恐惧。然后他又质疑。这一过程只是转瞬即逝。
但是到那天下午的时候,他有了一些进步。他不害怕孩子。他们只是让他感到忧伤。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已经永远与他隔绝了,却仍然在等待着他们。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为了所有失去的快乐而痛哭。
他毫无办法。质疑无休止地纠缠着他。一张照片接着另一张,一幅画面接着另一幅,一个故事接着另一个。他试图不去看墙上的报纸,但是他总是在查看着,他总是在惧怕着,然后他总是变得不能肯定一切。
最后,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让他又爬起来,做了一个他一整天都在思索的决定:决定忽视一切,决定正常行事,小小的决心与小小的反抗表示很快就被遗忘了。
他决定骑车到哈奴曼大宅去。
每一个男人或女人,即使从远处看到,都给他以惊慌的触碰。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些,那已经成为生存之痛苦的一部分。随后,就在骑着车子的时候,他发现了这痛苦的新含义。任何一个他二十四小时没有看见的东西都成为他完整的快乐的一部分过去。现在他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被他的恐惧所点染,每一片田野,每一所房子,每一棵树木,路上的每一个拐弯,每一处隆起和下陷。于是,只是观察着这世界,他就已经一步步摧毁了自己的现在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