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绿谷(第19/25页)

但是他希望还有一些东西没有被侵犯。欺骗泰山已经够糟糕的了。他不想再欺骗阿南德和赛薇。他掉转车头往回骑,经过那些他已经不再陌生的令他恐惧的田野,回到绿谷去。

他觉得如果他尽量重复前一晚所做的事情,也许能驱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于是,他和昨天一样从容不迫地洗澡,做饭,吃饭,然后坐下来,打开那本《巴黎圣母院》。

但是阅读这本书只是让他重温了前夜的记忆,重温恐惧的开始,而且让他的手上沾满了书皮上的金粉。

每天早晨他那种清醒的时刻都在减少。他每天早晨都检查的床单,总是向他证明着前一夜所经受的折磨。他每开始做一件事情时都会提出质疑,这其中他所能感受到的安宁越来越少。每当他遇见一个熟识的人时,他也会提出质疑,他越来越感到不自在。直到后来他根本就没有清醒的时候,所有的动作都变得不相关而且毫无用处。

但是能出去和真正的人待在一起总是远胜于困在自己的房间里,和那些报纸以及自己的想象纠缠不清。虽然他一直用想象荒无人烟的沙漠和雪地来安慰自己,但在星期天的下午,在田野、道路和所有的地方都空荡荡静悄悄的时候,他的痛苦尤为尖锐。

他始终都在寻找迹象,希望那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让他崩溃的一切最终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不但检查床单,也检查指甲。指甲无一幸免地被他咬短了,但是当他发现指甲上长出细细的一圈白色时——虽然这些新长出来的指甲总是被他咬掉——他还是把这看作接近解脱的一种迹象。

随后,有一天晚上他咬指甲的时候,他弄碎了一小块牙齿。他把牙齿碎片从嘴里拿出来放到掌心。碎片呈黄色,相当没有生气也无关痛痒:他几乎无法辨认出是一片牙齿;如果这碎片掉到地上的话,就找不到了。而他身上的一部分将永远不会重生。他起初决定把碎片保存下来,但是后来他走到窗前把碎片扔了出去。

星期六他们在没有完工的房子那儿时,赛斯说:“怎么回事,穆罕?你的脸色就像这个一样灰暗。”他把自己的大手放到其中一根灰色的支撑木上。

麦克立恩先生也来找他了。他说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便宜地卖给他一些木材。木材足够做一个房间的墙壁。

他们一起去看房子。麦克立恩先生看见了屋顶上垂下来的沥青,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后面卧室的地板已经开始收缩、开裂和翘起。麦克立恩先生说:“那人的确说过木材已经加工处理过了。但是雪松是一种可恶的奇怪的木头。它根本就无法处理。”

新的木材被买来了,还是雪松。

“没有舌槽榫。”麦克立恩先生说。

毕司沃斯先生沉默不语。

麦克立恩先生明白了。他已经在建造房子的主人脸上看过太多这样的漠然。

后面卧室的墙板装上了。铺了一部分地板的客厅的门安装好了。那尚不存在的前卧室的门也被做好并钉在门框上。“为了以防万一,”麦克立恩先生说,“没准你想马上搬进来呢。”毕司沃斯先生本来想在门上嵌上方格,他用雪松木板钉成两个交叉的十字。窗户也按照门的式样做好并装上,崭新的黑色插销在新木头上散发着微光。

“看起来不错。”麦克立恩先生说。

在毕司沃斯先生杂乱而又疲惫的大脑中,一个想法闪现出来:“哈瑞祝福过房子了。是莎玛让他祝福房子的。他们给他送来电镀铁皮,他们也祝福过了。”

他的睡眠被梦魇搅扰。他梦见自己在图尔斯商店里。到处是拥挤的人群。两条又黑又粗的线追逐着他。当他骑车往绿谷赶的时候,两条黑线在他身后延伸。其中一条黑线变成纯白色,另一条黑线变得越来越粗,变成紫黑色且令人恐怖地延伸着。那是一条强韧的黑蛇,黑蛇长出一张滑稽的脸,黑蛇发现追逐很有趣,而且对那也已经变成蛇的白线这样说着。

经过房子的时候,他看见很多黑蛇悬挂在屋顶上,他摸着一根木头柱子说:“哈瑞祝福过了。”他还记得他的箱子,那哀号似的祈祷,用芒果叶洒下的水,还有投掷下去的一分钱。“哈瑞祝福过了。”

他在一座山上,一座光秃秃的褐色和绿色相间的山上。天气炎热,但风却是清凉的,吹拂着他的头发。山脚下有一个女人。她哭泣着向他寻求帮助。他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却不想被人知晓。他能给她什么帮助呢?那个女人——莎玛,阿南德,赛薇,他的母亲——接着往山上爬。他听见她的呜咽,想叫喊着让她走开。

泰山在他的门外哀号着。

它的一只爪子受了伤。

“你太喜欢鸡蛋了。”

然后他想起来那些无依无靠的劳工们。

有几个深夜他被人声和狗吠吵醒。

“监工!监工!”

他打开上半扇门。

“他们放火烧都克南那块地了。”看守的人说。

他穿上衣服急急忙忙地赶到那块地,身后跟着兴奋的劳工们。

所幸没有大的损坏和危险。都克南那块地很小,且被一条小路和一道沟同其他地隔开。毕司沃斯先生命令人砍掉相邻地里种在边缘的甘蔗。那些劳工们对于火烧得不大颇为失望,因为从远处看火势十分凶猛,他们热情地工作着。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身体,驱赶了寒意。

高高的红黄色的火焰逐渐减弱,垃圾闷烧着,呈红黑色,很快就变冷,成为灰黑色。炙热的灰烬碎片升起来,一闪一闪,由红变黑,然后又消失了。甘蔗的根部如木炭一样闪烁着,有些地方似乎连土地都被点燃了。劳工们用棍子拍打着甘蔗的根部和垃圾,灰烬飘到空中,烟由灰转白,渐渐消散了。

直到这个时候,当危险过去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才想起来有一个多小时他没有质疑过自己了。

立刻,质疑和恐惧扑面而来。

劳工们回到营房后,他们仍然交谈了一会儿,只留下毕司沃斯先生一个人。

但是那一个小时证明了一件事情。他很快就会好起来。

这是他的第一次失望,之后还有一连串的失望。他开始漠视这样的自由的时刻,就像他已经不再期望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重新恢复成整体一样。

当学校开始放圣诞节假期,又是甘蔗长得像箭一样的时候,阿佤克斯的商店开始挂出圣诞节的招牌,莎玛让赛斯带话,说她要带着孩子们到绿谷来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