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绿谷(第24/25页)

狂风大作,卷起倾斜的雨。

“但是你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哈。但是你并没有要它们。记得吗?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想要回来。”

“哼,你可以把它们拿回去。我不想要。”

“好啦,好啦。我只是开玩笑。我不会要回来的。”

“我不想要。”

“拿去吧。”

“不。”

阿南德跑到那尚未完工的客厅里去了。

大雨真正落下来之前先带来狂风的咆哮,预示着大雨的降临:那是风卷过树林,瓢泼大雨横扫过远方的树林的咆哮。然后就是急骤的敲打屋顶的雨声,随之雨声淹没在好似千军万马之中,声音是如此之响,以至于毕司沃斯先生说的话阿南德根本没有听见。

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里有很多地方开始漏雨,但那却给没有漏雨的地方更增添了一种安逸的感觉。雨水从瓦楞铁皮屋顶上汩汩流淌成一道道溪流,围绕着房子。雨水沿着屋顶下的斜坡流淌下来,冲没了原先雨点溅起的泥团。雨水形成蜿蜒曲折的溪流,朝道路上冲过去,在营房前的凹地上形成水洼。雨持续地咆哮着,屋顶回响着剧烈的响声。

有一瞬间,闪电蓦地照亮了这杂乱的世界。从泰山的坟上流淌下来一道道细长的泥流。雨点敲打着湿透的地面,溅起一道道白光。随后雷声响起来了,震耳欲聋的闷响。阿南德觉得有一辆骇人的大推土机驶过天空。闪电虽然激动人心,却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和雷声使得他回到卧室里。

他惊讶地发现毕司沃斯先生正用手指在头上写字。毕司沃斯先生立刻假装在玩自己的头发。油灯的火光虽然罩在玻璃灯罩里,却摇曳着;投落在房间里的阴影也随之忽隐忽现;垂挂下来的沥青蛇的阴影随着不停地颤动的屋顶变幻着。

阿南德仍然对父亲相当气恼,他坐在床脚的地板上,双臂环抱着膝盖。屋顶上传来的喧嚣和雨横扫过树林及大地的声音让他发冷。有一个东西落在他的附近。是一只长着翅膀的蚂蚁,它的翅膀已经折断,它蠕动着,仿佛不胜翅膀的重负。这种蚂蚁只有在暴雨降临的时候才出来,而且很难存活。它们一旦落下,就再也飞不起来了。阿南德用一根手指触摸着那破裂的翅膀。蚂蚁蠕动着,翅膀掉了下来,它突然又灵活起来,突然变得像没有受伤一样,朝黑暗中爬走了。

猛然之间,暴雨结束了。空中仍然飘着细雨,风仍然在吹,像倒沙子一样把细雨扬到屋顶和墙壁上。现在可以听见屋顶上的雨水流淌到地上的声音了,还能分辨出雨水流淌在地上的时候冲出新的沟渠的声音。雨水透过缝隙浸透了板壁。地板的边缘也湿透了。

“罗摩罗摩西塔罗摩,罗摩罗摩西塔罗摩。”

毕司沃斯先生懒洋洋地靠在床上,腿交叠在一起,他的嘴唇快速地蠕动着。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一种痛楚,不如说是一种恼怒。

阿南德觉得那是他乞求的一种表示,因此没有理睬。他把头靠在环抱着膝盖的胳膊上,在地板上前后摇晃着。

又一场暴雨开始了。一只长翅膀的蚂蚁跌落在阿南德的胳膊上,他立刻把它拂掉了,胳膊上蚂蚁跌落的地方好像火燎一样。随后他看见屋子里到处都是这种蚂蚁,尽享它们短暂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弱小的翅膀被庞大的身躯拉扯着,很快就失去了用处,而没有了翅膀它们也就失去了自卫的能力。它们不停地跌落。而它们的天敌已经发现了它们。在墙上,在油灯闪烁的暗影里,阿南德看见一群黑色的蚂蚁。它们不是那种疯狂的蚂蚁,最轻微的扰乱也能让它们惊慌地四散逃开,它们是噬咬蚁,身体更小,但是更粗壮,也更灵活,紫红色的身体闪着幽光,缓缓地严格按照编队行动着,庄严肃穆,似在承办殡葬。闪电又一次照亮了房间,阿南德看见噬咬蚁在两面墙上成对角线排开:那是一条迂回的路线,但是它们有它们的理由。

“听见他们了!”

阿南德盯着蚂蚁,嘴唇压在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上,没有回答。

“孩子!”

那冲破风雨声的愤懑和响亮的声音让阿南德惊跳起来。他站起身。

“你听见他们了吗?”

阿南德倾听着,试图分辨出各种声音的交合:雨声,风声,流水的声音,树木的声音,雨打在墙壁和屋顶上的声音。然后是模糊难辨的谈话声,语无伦次,时高时低。

“你听见他们了吗?”

什么都听起来像是谈话声:流水的汩汩声,大树枝互相摩擦的声音。阿南德把门打开一条缝,透过客厅的墙往外看。土地上流淌着闪闪发光的黑色泥流。在没有铺地板的前卧室下面,那里地势较高,没有湿透,有两个男人蹲坐在一堆点燃的冒烟树枝跟前。男人旁边有两片巨大的芋类植物的心形叶子。他们一定是在遇上大雨时用了这两片叶子遮雨。有一个男人在抽烟。在微弱的火光中,在混乱的喧嚣中,在这静默的一幕中,抽烟的举动是那么强烈而又安静,似乎是古代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你看见他们了吗?”

阿南德关上门。

地板上那些带翅膀的蚂蚁又开始活动,它们的身下是数条黑色的腿。它们正在被那些噬咬蚁运走,它们蠕动着扭动着,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那些抬运它们的噬咬蚁纹丝不乱的肃穆。没有身体的翅膀也被运走了。

闪电弥合了阴影和色彩。

阿南德毛骨悚然。他的皮肤一阵刺痛。

“你看见他们了?”

阿南德觉得他们可能是昨天来的那两个人,但是他不能肯定。

“去把弯刀拿来。”

阿南德把弯刀倚着墙放在距离床头不远的地方。墙壁上淌着雨水。

“你再去把手杖拿来。”

阿南德本来想上床睡觉,但是他不愿和他的父亲躺在床上,而地板上没有湿的地方都是蚂蚁,他也不能给自己在地上铺床。

“罗摩罗摩西塔罗摩,罗摩罗摩西塔罗摩。”

“罗摩罗摩西塔罗摩。”阿南德重复着。

然后,毕司沃斯先生忘记了阿南德,他开始咒骂。他咒骂阿扎德、梵学家杰拉姆、图尔斯太太、莎玛,还有赛斯。

“说罗摩罗摩,孩子。”

“罗摩罗摩西塔罗摩。”

雨势减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