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8/21页)

“艾丽斯的死,艾丽斯·西尔克的死,正好发生在……”

我左边第二个座位上,斯莫基·霍伦贝克的妻子开始淌眼泪了,附近还有几个女人也哭了。斯莫基本人朝前倾着身子,额头轻轻地托在两只手里,他双手手指交叉着,放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做出一副模糊的类似祈祷的姿态。我猜想他是要我或他太太或其他可能看着他的人相信科尔曼·西尔克所遭受的不义行为令人无可容忍。我猜想他是想显出充满同情的样子,然而了解他身为模范丈夫所隐瞒的一切,他生活中的狄奥尼索斯层面,上述推断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

但,不谈斯莫基,聚焦在赫伯特·基布尔每一个字上的全神贯注的注意力,这种注意力在我看来却是发自内心的,足以让我想象在场的所有的悼念者都难以不对科尔曼·西尔克所忍受的冤屈感到悲伤。我怀疑,当然,基布尔对于他自己没有在幽灵事件中站在科尔曼一边的合理化解释是否是他自己的杜撰或是西尔克小伙子们想出来的一招,以便让他按他们的要求办,又保全他的颜面。我怀疑他的合理化解释是否能恰如其分地描述他的动机——当他说那句科尔曼痛苦地向我重复多次的话:“我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和你站在一起。”

为什么我不情愿相信这个人?因为,到了一定的年龄,一个人的怀疑心修炼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对谁都不相信了?肯定的,两年前,当他保持沉默,没有站起来为科尔曼辩护的时候,原因是人总是不愿多嘴的,因为沉默符合他们的利益。自私的权宜之计并非是个深不可测的动机,赫伯特·基布尔不过又是一个出来打扫记录的人而已,虽然以一种大胆,甚至有趣的方式,将罪孽拉到自己的身上,但事实仍然是他在紧要关头没有行动,因此,我想,代表科尔曼操他的。

当基布尔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停下来和每一个科尔曼的孩子握手时,这简简单单的姿态却更加剧了由他的讲话所煽起的几乎是狂暴的激情。之后会安排什么呢?有一会儿什么也没安排,只有沉默,棺木和人群感情的陶醉。随后莉萨站起来,登上那几级台阶,走上讲台,在读经台后说:“马勒《第三交响乐》的最后乐章。”这就对了。他们不遗余力。他们播放马勒。

唉,有时你是不能听马勒的。当他选中你,让你浑身震撼时,他岂会半途而废。不到结束,我们全都痛哭流涕了。

只是对我自己说说罢了,我认为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像这样使我悲痛欲绝,除非聆听斯蒂娜·帕森1948年在科尔曼床前唱的《我爱的人儿》。

难忘向公墓走去的三个街区的行程,因为它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似的。有一会儿我们被马勒柔板乐章绵延不绝的脆弱所麻木,那并非艺术、并非计谋的单薄,那几乎显得是随着生活累积的节奏而展开的,随着生活所有的对死亡的不甘而延伸的脆弱……有一会儿我们被那精致绝伦的堂皇与亲昵的结合所麻木,先是由弦乐器静谧、悠扬、克制的激情开始,然后一浪高过一浪地汹涌澎湃着通过厚重的假声结尾,最后汇合成真正的、持久的、气势恢弘的尾声……有一会儿我们被哀歌式的膨胀、升腾、层层迭起、又复归原位的旋律所麻木,那哀歌以一种一成不变、永不妥协的斩钉截铁的步履向前,向前,向前滚动,然后又回归原处,犹如无穷无尽的痛苦、渴望……有一会儿我们,由于马勒不断高涨的情绪,进入科尔曼的棺木,与他分担无底深渊似的恐怖和逃离死亡的热切欲望。突然不知不觉地我们这六七十人的队伍便抵达了墓园,看他下葬,一个非常简单的仪式,一个所能设计出来的合乎常理的解决问题的途径,但却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彻底理解的。每次你都得亲眼目睹才能信以为真。

我怀疑大多数人是否原来便打算一路陪同尸体来到墓地,但西尔克孩子们具有召唤悲哀并使之持续的能力,而这,我认为,是为什么我们有这么多人紧紧地拥挤在将成为科尔曼永恒家园的墓穴周围的缘故。大家似乎都急不可待地想爬进去代替他,献出我们自己,充当他的代理、替身、陪葬品,倘若那将神奇地使得——根据赫伯特·基布尔自己的招供——几乎是在两年前从科尔曼身上盗窃的楷模性的生命重新复活。

科尔曼将被安葬在艾丽斯身边。她墓碑上刻着1932—1996。他的将刻上1926—1998。数字何其直截了当,可它们对所发生的一切所能表达的含义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不等我意识到有人在吟诵,已听到珈底什[2]的声音了。一刹那间我以为一定是从公墓的另一个地方传过来的,突然明白声音来自墓穴对面,马克——最小的儿子,愤怒的儿子,像他的双胞胎姐姐一样,长得酷似父亲的儿子——单独一人站着,手中捧着书本,头上戴着小帽,正用柔和、哽咽的嗓音吟咏着熟悉的希伯来祷文。

在美国多数人,包括我自己以及,大约,马克的同胞手足,都不知道这些字的意义,但几乎每个人都察觉到它们携带的令人清醒的信息:一个犹太人死了。又一个犹太人死了。似乎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果而是作为一个犹太人的结果。

在马克读完以后,他合上书本,然后,在他使每个人心中升起一种阴霾的宁静之后,他自己却被歇斯底里所控制。这就是科尔曼葬礼的结束——这次我们大家都眼望着马克泣不成声,手足无措,他只顾无助地在空中挥舞双臂,大张着嘴巴,放声恸哭。这悲伤的自然之音,甚至比他诵读的祷文更为古老,越变越强烈,直到他看见他的姐姐张开双臂朝他奔过来,他把他扭曲的西尔克面孔转向她,以纯粹是孩子般的惊讶叫道:“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心里的想法并不是我最为大度的想法。那天很难产生落落大方的念头。我想,这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当他在这儿的时候,你可并没有像现在这么迫切地要见到他啊。

马克·西尔克显然原本以为他父亲会一直待在不远的地方,让他永远地恨下去。恨,恨,恨,恨,然后,在他本人认为合适的时候,在指控的场面达到顶峰,并且在他已经用为人之子的怨恨将他鞭打得只剩一英寸长的性命以后,再实施宽恕。他以为科尔曼将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整场戏剧演完为止,仿佛他和科尔曼并非在生活中各自占有一席之地,而是坐在雅典卫城南面的山坡上,坐在一个供奉狄奥尼索斯的露天剧场里,在这所剧场里,当着一万名观众的面,戏剧的三一律曾经被严格地遵循着,而伟大的净化轮回一年一度地上演着。人类对于开场、中间和结尾的向往——结尾必须与开场和中间大小相称——从来没有像在科尔曼所教授的戏剧里那么彻底地实现过。但除了在公元前5世纪的古典悲剧里,对事物圆满的期待——更不要说对一个公正、完美结局的期待——不过是成年人所怀有的愚蠢幻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