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9/21页)

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我看见霍伦贝克夫妇向着附近的街道,沿着墓碑之间的小道慢慢走去,丈夫的胳膊搂着太太的肩膀,爱护地引领她离去。我看见了年轻的律师纳尔逊·普赖姆斯(曾在幽灵事件中代表科尔曼),和他一起还有位怀孕的年轻女子,正在啜泣的女人,一定是他的妻子。我看见了马克和他的姐姐,他仍然需要她的安慰。我看见杰夫和马基,两位以如此专业的手腕主持了这场仪式,正在离我几码远的地方和赫伯特·基布尔轻声交谈。我自己没有离开,因为莱斯特·法利的缘故。在这座公墓外面,他继续不受干扰地逞强霸道,逍遥法外,制造着他自己的残忍的现实,一个野蛮人,与任何一个他喜欢的人,以任何一种他喜欢的方式发生着冲撞,这统统出自于他内心的、将他想要做的一切都合理化的理由。

肯定的,我知道不存在圆满,不存在公正和完美的结局,但这并非意味着——站在离开安放棺木的新坟不过几英尺的地方,我并不固执地思索着——这个结尾,即使如愿以偿地永远重新确立了科尔曼在学院史上受人尊崇的地位,还是远远不够的。仍有太多的真相隐藏着。

我指的是有关他死亡的真相,并非一两分钟后将大白于天下的真相。真相与真相环环相扣。虽然世上满是那种自以为他们将你或你的邻居看透了的人,实际上未知的东西却深不可测。关于我们的真相是无穷无尽的,谎言也同样如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想。遭到思想高尚者的谴责,受到正直之士的污垢,尔后被具有犯罪倾向的疯子消灭掉。遭到被拯救者、被选中者无处不在的当下道德标准的放逐,然后被残酷的魔鬼一笔勾销。人类的两种急需在他的身上找到了结合点。纯洁的以及不纯的,双双嗷嗷待哺,蠢蠢欲动,在彼此对敌人的需求上相依相存。遭到双人锯的毒手,我想,被这个世界阴毒的锯齿,被这个世界固有的敌意所腰斩。

一个女人,独自留在敞开的墓穴边,和我一样靠得很近。她沉默着,看上去并没有哭泣。她甚至好像都不在场似的——也就是说,不在墓园里,不在葬礼上。她好像正待在街角,耐心等待下一班公交车。是她将手袋规规矩矩地拿在面前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准备好付款的乘客,然后随车去到她要去的地方。我可以判断她不是白人——只要根据她突出的下颚和她嘴巴的形状,根据某种暗示性地将她下半部面孔的轮廓突出去的东西,同时,也根据她发式的僵硬质地。她的面容并不比一个希腊人或摩洛哥人更黑,也许我不会将一个又一个线索加在一起,正经八百地断定她是个黑人,倘若不是因为赫伯特·基布尔是仅有的几名尚未回家的人之一。因为她的年龄——六十五,也许七十——我猜测她必定是基布尔的妻子。难怪,她看上去仿佛入定了一般。听着她丈夫公开地将自己(不论由何种动机所左右)作为雅典娜的代罪羔羊绝非易事,我可以理解她会有许多想法,可能要花上比葬礼更长的时间才能化解。她的思绪必定仍然停留在此前他在里山界教堂所说的话上。她正待在那儿。

我错了。

当我转身时,她碰巧也转过身来,于是,只隔着一两英尺,我们四目相视。

“我叫内森·祖克曼,”我说,“我是科尔曼生命后期的朋友。”

“你好。”她说。

“我相信你丈夫今天改变了一切。”

她并没有好像我错了似的看着我,虽然我是错了。她也没有不理我,决定摆脱我,继续往前走。她也没有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她若是进退维谷,是会不得不那样的。科尔曼生命后期的朋友?考虑到她的真实身份,她又如何能说一声“我不是基布尔太太”便径自走开呢?

但她所做的只是站在那儿,面对着我,毫无表情,似乎被当天的一系列事件及启示惊呆了。不设法了解她是科尔曼的什么人,在当时是不可能的。所注意到的,很快注意到的,以快速的累计法得出的,如同通过你不断放大到正确聚焦点的望远镜所看见的辽远的星辰一样,并不是与科尔曼的相似之处:我所看到的——此时我终于看到,历经一切才看到,清晰地通往科尔曼秘密的东西——是与莉萨面部的相似之处:莉萨较之于她父亲的女儿,更多地却是她姑妈的侄女。

我从欧内斯廷嘴里——葬礼后待在我居屋里的几小时内——得知了大部分我现在知道的有关科尔曼在东奥兰治长大的故事:关于芬斯特曼医生企图叫科尔曼在期终考试时假装失手,以便让伯特·芬斯特曼超越他,成为年级致告别辞代表;西尔克先生如何在1926年发现东奥兰治的房子,至今欧内斯廷依然住在里面,当年卖给父亲的那对“夫妻”,欧内斯廷告诉我:“实在给他们隔壁的人家气疯了,所以决定把房子卖给有色人种以此羞辱他们。”(“瞧,你可以判断我所属的的时代。”她那天后来对我说,“我使用了‘有色人种’以及‘尼格罗’这个词汇。”)她告诉我她父亲如何在大萧条中失去了眼镜店,如何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克服了沮丧情绪——“我不肯定,”她说,“他是否真的克服了”——又如何找到一份餐车服务员的工作,并在余生中一直为铁路服务。她谈到西尔克先生如何把英语称做“乔叟、莎士比亚和狄更斯的语言”,并坚持要孩子们不仅学会中规中矩地讲话,而且还要他们逻辑地进行思维、分类、分析、描述、举一反三,不仅学英语还要学拉丁文和希腊文;他如何把他们带到纽约博物馆,带他们去看百老汇戏剧;如何,当他发现科尔曼秘密地成为纽瓦克男孩俱乐部的一名业余拳击手时,用那个无须提高音量便辐射出权威的嗓门对他说:“如果我是你父亲我会说:‘昨晚你赢了?好。现在你可以以不败的记录退休了。’”从欧内斯廷的嘴里我得知奇斯纳医生——我本人在纽瓦克参加他的课余班的那一年中的拳击教练——如何在科尔曼离开了男孩俱乐部后对小科尔曼的才华大加赞赏,他如何要他为匹茨堡大学打拳,本可以为他作为一名白人拳手申请到匹茨堡奖学金,但科尔曼如何报考了霍华德,因为那是他父亲的计划。他们父亲如何在一天夜里在火车餐车上服务时倒地身亡,科尔曼如何立即退出霍华德,参加了海军,而且是以白人的身份。从海军退役后他如何搬到格林尼治,上了纽约大学。他如何在一个星期天把那个白人女孩带回家来,那个从明尼苏达来的漂亮姑娘。那天饼干如何烤焦了,因为她们统统一心一意地只顾着别说错话。如何,大家有福,瓦特已经开始在阿斯伯里园教书,那天不能驱车回家吃饭,每件事如何进行得尽善尽美,以至于科尔曼找不出抱怨的理由。欧内斯廷告诉我,科尔曼母亲对那姑娘是如何温厚。斯蒂娜。她们对斯蒂娜是如何地关切和蔼——斯蒂娜对她们也一样。他们母亲如何一贯地辛勤操劳,她如何在他们父亲死后完全凭借优秀的业绩被提升为纽瓦克一所医院的第一位有色人种护士长。她如何疼爱她的科尔曼,科尔曼如何不论做什么都不能摧毁他母亲对他的爱,甚至决定以假装他母亲是别的什么人,一个他从未有过的、从未存在过的母亲,甚至这也不能使西尔克太太放弃他。在科尔曼回家来告诉他母亲,他准备和艾丽斯·吉特尔曼结婚,她将永远也不会成为她媳妇的婆婆或她孙子孙女的奶奶之后,或当瓦特禁止科尔曼再与家人有任何联系的时候,以及瓦特如何正告他们母亲——以他们父亲统治他们时所用的同样的坚定不移的权威语言——她也不可以再和科尔曼联系的时候,她也没有放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