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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梅丽辛辛苦苦做的事对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在矫正师安静、安全的密室里,她被人从内心世界拉出来,据说她感到特别自在,能准确无误地讲话、开玩笑、模仿他人说话和唱歌。但一到外面,她发现口吃又来了,开始左右她,她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以b开头的字,很快她就急促地乱讲一通。下星期六那位心理医生又要忙于对付字母b和“它无意中给她暗示的东西”了。而他猜测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他的那些了不起的主意并没有解决她一个难题。人们说什么都没用,到头来全是废话。心理医生帮不上忙,矫正师不起作用,他无能为力,多恩也不行,就是奥黛丽·赫本轻盈活泼的演讲也没有丝毫帮助。她实际上处于某种东西的控制下无法脱身。

太迟了:如同神话故事中天真无邪的人被诱惑喝下毒药一样,这活蹦乱跳的孩子常在家具上高兴地爬来爬去,穿着黑色紧身连衣裤骑到每一只膝盖上。忽然间她向上突起,转而又横着发展,长胖了——她背上和颈部脂肪增厚,不再刷牙和梳头,在家几乎什么都不吃,可在外面独自一人时总在吃东西,干酪牛肉三明治带炸薯条、比萨饼、火腿、莴苣、番茄三明治、油炸洋葱圈、香草奶昔、无醇饮料、软糖沙司冰淇淋和各种糕点。她几乎一夜间变大,成了个行动迟缓、不修边幅的十六岁、身高近六英尺的大家伙,同学给她起的绰号为胡志[31]·利沃夫。

口吃成为她割下所有撒谎杂种脑袋的弯刀。“你他—他—妈的疯子!你冷酷无—无—情的怪—怪物!”只要林顿·约翰逊[32]在七点钟的新闻节目一露脸,她咆哮不已。对着电视上当时的副总统汉弗莱[33]的脸,她叫喊道,“你这笨蛋,闭—闭—上你撒谎的臭—嘴,你胆—胆—小鬼,你—你—肮脏同—同谋!”当她父亲作为新泽西商人反战协会特别小组的成员,和他们的指导委员会到华盛顿去见他们的参议员时,她拒绝了一起前往的邀请。瑞典佬以前从不属于任何政治团体,要不是他希望以这种明显的参与方式减少一点她对他的愤怒的话,才不会参加这个组织,并志愿花一千美元为这个指导委员会在《纽瓦克新闻》上刊登抗议广告。他说,“这是你的机会,你可以把心里想的告诉凯斯参议员。你可以直接与他谈。这不是你想的吗?”“梅丽,”娇小的母亲对大个子、怒目而视的女儿说道,“你也许会影响凯斯参议员——”“凯—凯—凯—凯—斯!”梅丽突然爆发,让父母大吃一惊,一口把唾沫吐到厨房地板砖上。

她现在整天都在用电话,这小孩以前得采取她的电话“策略”才有把握拿起话筒后三十秒内喊出“喂”的一声。她已完全克服了难受的口吃,但还不是她父母和矫正师希望的那样。不,梅丽得出的结论是,使她扭曲的不是口吃,而是企图改变这种现象的徒劳。她发疯似的用功去做。她令人可笑地将这口吃看得那么重要,只是为了迎合里姆洛克这些父母、老师和朋友的期望,这些人使得她如此夸张了本来居于第二位的讲话方式。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的方式使他们不安。要彻底摆脱口吃她真正需要做的是在发“b”这个音时,丝毫不去管他们怎么难受。是啊,她已不关心自己开始口吃时敞开在每个人脚下的深渊;口吃再也不是她存在的中心——她很有把握这将会是他们关心的焦点。她强烈抗拒扮演和充当像里姆洛克其他那些小女孩一样努力去做、以便获得大家的羡慕和喜爱的角色——她将无用的举止、对社会的那点关注和她家的“资产阶级”价值观都扔到一边。她在自己的事业上浪费了够多的时间。“我不想花一生的精力昼夜不停地同该死的口吃纠缠不清,而此时孩子们正被—被—被—被—林顿活生生烤熟、被—被—被—约翰逊烧死!”

现在她的精力全都冒了出来,毫无遮拦,这抵抗力以前曾被用到其他地方,由于不再关心那种古老的障碍,她第一次享受的不仅是彻底的自由,还有令人振奋的对自己完全把握的力量。一个崭新的梅丽出现了,在抗议“罪—罪—罪—恶的”战争时她终于发现有个难题值得她用自己惊人的力量去对付。她常把北越称做越南民主共和国,谈起这个国家她带有很深的爱国热情,人们还以为她不是出生在纽瓦克的贝斯以色列,而是在河内的贝斯以色列,多恩这么说道。“‘越南民主共和国’——我要是再听到她说一次,准会发疯!”他尽力让她相信可能没有她听到的那么糟。“梅丽有信仰,多恩,她有自己的政治立场。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她也不会成为其最佳发言人,这包含了某种想法,肯定有许多感情因素,有许多同情怜悯……”

多恩现在只要和她女儿一谈话,即使不发起疯来,也会逃到屋外、躲进谷仓。只要她们两人一块待上两分钟,瑞典佬就会听到梅丽与她的激烈争吵。多恩说,“有些人只因为自己有令人羡慕的中产阶级父母就会感到非常幸福。”“很遗憾,我没有被洗脑到那种程度,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梅丽回答道,“你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我能告诉你该做什么,我也必须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能因为我十六岁就把我当女—女—女孩看!我要做我想—想—想做的。”“你不是反对战争,”多恩说,“你是反对一切。”“那你是什么,妈?你是赞成的母—母—母牛!”

现在多恩一夜又一夜流着泪上床睡觉。“她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她问瑞典佬。“如果有人要挑战你的权威,你怎么办?塞莫尔,我完全迷惑了。这是怎么了?”他对她讲,“实际上,她是个有顽强意志的女孩,有主见、有事业心。”“这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点也不清楚。我是个坏母亲吗?”“你是好母亲,是个了不起的母亲。这不是原因。”“不知她为何这样对待我。我不明白自己对她做过什么或者她认为我对她做过什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是谁?从哪里来?我管不住她。不认识她了。我以前认为她很聪明,现在一点也不。她变得愚蠢了,塞莫尔,我们每次谈话后她反而更加愚蠢。”“不,她只是对人有些粗鲁莽撞,并不是完全有意的。她依然很聪明,十几岁的孩子都这样。这是因为令人不安的局势变化,与你或我都没有关系。他们不过是随意地反对一切事物。”“全是因为口吃,对吧?”“为她的口吃我们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我们总是这样。”多恩说,“她因为口吃很恼火,她因此也没有什么朋友。”“她总是有朋友的,还很多。而且,她已战胜了口吃。口吃不是原因。”“不,是原因。你决不会战胜口吃,”多恩说,“你会总是处于恐惧中。”“那说明不了现在的问题,多尼。”“她满十六了——这是原因?”多恩问。“那么,如果是的话,也许很大部分原因是的话,我们尽最大努力使她熬过十六岁。”“但是,当她过了十六岁,她就会到十七岁。”“她十七岁时就不同了,到十八岁又不同。情况在变。她会有新的兴趣,她将上大学——有学业上的追求。我们可以把这些安排好。重要的是常和她谈谈。”“我不行,不能和她谈话。现在她甚至连母牛也嫉妒,疯得太离谱。”“那么,我多跟她谈。重要的是不要放弃她,也不要向她让步,哪怕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相同的话题也要保持和她交谈。即使看起来没有什么希望也不要紧。你不可能指望说的话马上就有效果。”“但她的回答要产生效果!”“别去管她怎么回答。我们不得不对她讲我们必须讲的,即使这种谈话看起来没完没了。我们要画条线,不画线,她就不会照规矩办事。画好线,她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照办。”“假如她仍然不呢?”“多恩,我们能做的就是保持理智、坚强一些,不要丧失希望或信心,她总有一天会战胜这种对一切都反感的心理。”“她不想战胜。”“那是现在,是今天,但还有明天。我们所有人之间有一种联系,这是重要的。只要我们不放弃她,只要我们不停止交谈,明天就会到来。当然,她令人发疯,我也不认识她了。如果你没有让她耗尽你的耐心,如果你继续和她交谈,不放弃她,她最终会复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