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7/15页)
“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哈罗德睡在厨房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让你解开胸罩。我不想你成为我的男朋友来接我去玩,发现我哥哥在哪里睡觉。这和你无关,亲爱的。”
“唉,要是告诉我,我会好受些。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我希望那样。”她说道。开始我们还在笑,但乔伊突然哭了起来,可能是因为那首该死的歌曲“梦”。我们过去常在这一个或那一个家里的地下室点上灯,随着这歌声起舞。那时候花衣魔笛乐队里还有乔·斯塔福德,他们总是认真地、以固定和声演唱这歌,和着四十年代那种紧张的节拍和木琴空洞漂浮的击打声。她也许是因为阿伦·梅斯纳成了共和党人;二垒手伯特·贝格曼已撒手人寰;艾拉·珀斯勒不再到爱塞克县法院报摊前擦鞋,他逃离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家庭,成了心理医生;朱里尔斯·平卡斯植上十四岁少女的肾,活了下来,但不得不靠药物控制身体的排斥现象而导致全身颤抖;门蒂·格里克依然是个十七岁的毛小伙子;乔伊的哥哥哈罗德在厨房里睡了十年;希里马娶了个几乎只有他一半大、体态糟糕的妻子,而他还需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过去的每一件事;我似乎形单影只、连个孩子或孙子也没有;或者用明斯科夫的话说,“就像那样”。毕竟分别多年后,这种团聚将完全陌生的人们拉到一起待上的时间太长,那些任意发泄的情感也在我身边慢慢滑过,我在此又想到了瑞典佬和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儿在越战时期带给他和家人的狼藉名声。他这个人,几乎不了解自己的不满,而在中年时才觉醒过来,又因自我反省感到恐怖。所有这些正常举动却被谋杀打断,任何家庭都有可能碰到的鸡毛蒜皮的问题被无法调和的事件夸大了。美国可预见的未来从实实在在的美国历史直接展现出来,一代又一代人逐渐变得更聪明,懂得上一辈人的不足和局限,每一代人又一点点地脱离乡土观念,最大限度地运用在美国的权利,将自己造就成摆脱传统犹太人风俗习惯的理想之人,不带一点从前美国的那种不安全感和桎梏,心地坦然地作为平等公民生活在平等的人群中,然而这种未来被打断了。
这女儿失去了,这美国的第四代。这东奔西藏的女儿曾是他本人完美的复制品,如同他是他父亲的完美的复制品,而他父亲又是父亲的父亲的完美形象一样……这愤怒、讨厌、人人唾弃的女儿丝毫没有兴趣成为下一个成功的利沃夫。她将瑞典佬从藏身之地赶出来,他似乎才是逃犯,被误置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美国。这女儿和这十年的岁月将他独有的乌托邦思想炸得粉碎,而瘟疫四起的美国渗入瑞典佬的城堡,传染了每一个人。这女儿将他拉出向往许久的美国田园,抛入充满敌意一方,抛入愤怒、暴力、反田园的绝望——抛入美国内在的狂暴。
以前在这个国家里,两代人之间的给予和接受的关系是固定的。那时,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角色,会认真对待规定,反复去适应我们生来所处的文化氛围。而现在为了成功,这礼仪上的后移民争斗其他地方都不如在我们超凡的瑞典佬富有绅士风度的农夫城堡里变得那么病态。一个人就如同堆积在一起的一副扑克牌,展开后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为他将要遭到的打击作好准备。尽管他小心翼翼、处处表现出自己的善意,可怎么能知道安分守己的生活需要这么高的赌金?人们顺从无非就是想降低赌金。漂亮妻子,漂亮房子,他的事业如施了魔法,把一个老人的那点事情弄得干净利落。真的不枉此一生,这是他的乐园。这便是成功人士的生活。他们是良民,只觉得幸运和感恩戴德,上帝朝下对着他们满脸堆笑。有问题,他们调节。但一切都改变了,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没有谁朝下面任何人露出笑容。还有谁能调节?人们生来就不会应付生活中的逆境,更别说应付不可能的事情。但谁又生来就会对付将要发生的不可能的事情?谁生来就会对付不可理喻的悲剧和苦难?谁也不会。人们毫无准备时悲剧往往降临,这就是每个人的悲剧。
他从外部窥视自己的生活。他生活中的挣扎就是要埋葬这种东西,可他又怎么能办得到?
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未有机会问问自己,“事情怎么会成这样?”当过去一切都很正常时,他为什么要去费那番心思?为什么事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在那之前他一直承蒙上帝的恩宠,根本没想到有这种问题存在。
一百个老人大胆地将时钟调回到大家对时间的流逝毫不在意的那个年代,所有这些力图复兴我们班在本世纪中叶那种天真浪漫的激情随着下午的愉快时光即将结束,这时我开始深思那个使瑞典佬临死都大惑不解的事:他是怎么成为历史的玩物的?历史,美国的历史,就是你在书本上、在学校里学过的那东西,却一路钻到平静的、交通不便的新泽西州旧里姆洛克,来到乡下。这里自从华盛顿的军队曾两次冬季驻扎在邻近的莫里斯顿那以后,历史上就再也没什么可提的啦。历史这东西,在独立战争后对当地人们的日常生活并无大的波及,这次却回到这些与世隔绝的丘林地带,令人难以置信地,带有其可以预见的偶然性,跌跌撞撞地钻进塞莫尔·利沃夫四平八稳的生活中,然后一走了之,留下一片废墟。人们常用长远的眼光看历史,可实际上历史是个突如其来的东西。
就在此时此地,我一边搂着乔伊随音乐的节拍晃动,一边仔细考虑,试图搞清是什么造成那种命运,它一点不像人们为那位有名的威夸依克三项全能运动员所勾画的。此时的音乐和伤感的歌词恰到好处,我不由想起瑞典佬和他周围的一切,他的城市和那时处于繁荣的顶峰的国家。那是人们最富有信心的年代,到处充满富于希望的幻想。乔伊·赫尔本再一次被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轻轻地抽泣声中只听见这昔日的流行曲向我们这些六十多岁的老人召唤。“梦想啊……一定会实现”,我将瑞典佬放到前台。在文森特饭店的那天晚上,纵有上千个充分的理由,他也无法迫使自己要求我这么做。就我所知他也没打算要我这么做。使我写关于他的故事不可能是他到那里去的原因。也许只是我在那里的原因。
篮球从不像这样。
在我的孩童时代,他就触动了我内心的东西,正如他对无数孩子做过的那样,那就是我想改变自己的最强的想像力。但期望自己进入他人的荣光之中,无论作为孩子或作为成人,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从心理学角度出发,你若不是个作家则会一败涂地;但从美学角度出发,你若是个作家也将一事无成。在其毁灭之中拥抱你的英雄,让你的英雄生活在你的灵魂深处,而此时所有的一切都在削弱他,你却想像着进入他的霉运中,不是将你同他处于崇拜焦点的那种无所顾忌的优越感联系在一起,而是与他悲惨衰落的惶恐共命运,啊,这就是值得我思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