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动物(第12/28页)

他对自己说,她们不会来找我。我来了,我来了。如果他坐下干等,他就别想出去了。他走着,仿佛他的生命全部寄希望于这林间的奔走。

他艰难地走着,尽己所能保持平稳。这很不容易,因为路面不平,又是在漆黑的夜里。他绊在石头上,踩进坑洼里,有时候树木靠得太近,几乎没有路了。他已经不记得开车进来时的路线了。他昏昏沉沉,迷失在林中,只能感受到脚下富有弹性的缠绕的草木,并仅仅依靠脚下的感觉找寻路途,小心地从一侧蹿到另一侧,双手保护着眼睛。也许睡上一觉,等天亮再走会好走些,但他现在只想尽快走出这片树林。正是现在,劳拉和海伦在等着他。

他感到深受侮辱,又有种怪诞的羞耻感。怒气渐渐冲上胸膛,使他握紧了拳头,却稳住了他的步伐,阻止他盲目落脚。在州际公路上开着车、真刀真枪地挑衅,绑架了一位大学教授又把他遗弃在树林里,谁能说这种强盗和恶棍的愚蠢行为很有趣?男人味十足?酷?

托尼·海斯廷斯受到了侮辱,但他拒绝被侮辱。我的名字是托尼·海斯廷斯。他说。我在大学里教数学。上周,我给让3个学生不及格。但给了其他15人优秀的分数,这让他们很高兴。我拥有博士学位。法律必将惩治雷伊、罗和特克。上帝知道,我热爱和平,厌恶冲突。但法律却不是这么回事。谁在路上耍横,我就让他尝尝我的法律手段。

怒火让他无暇哭泣。小时候他就是这样。那时,大孩子们抢走了他的帽子,把他推进河里,一哄而散,留他一人挣扎上岸。他们应该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长时间的步行让他双脚发沉。他一步步蹒跚着缩短自己与目标之间的距离。时间禁锢住他,像是将从全世界收集来的时间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将黑夜延伸至无限长。如果他等到天亮再走,如果他躺下,合上眼睡觉,时间的魔法就会消失。

如果她们决定不等他了怎么办?如果她们觉得他逃跑了怎么办?他必须在她们离开之前把信息传递给她们。

静下心来。听着,冷静下来。你现在做的正是你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她们会等着的。在你蹒跚前行的时间里,希望她们能好好睡一觉。

他要回到哪儿去?去哪个警察局?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你没考虑清楚的事了。明知道他们不会去任何一个警察局。明知道雷伊脑子里在想其他的事情。现在原因浮出水面了。他们不会带劳拉和海伦去警察局,原因和他们将你遗弃在树林里是一样的。他们把你扔在这儿,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带她们去警察局。这些托尼·海斯廷斯早就知道,却没有认真考虑过的东西像是给他注射了一针水银,让他全身冰凉,满腔的愤怒也转为了恐惧。他们如果不带劳拉和海伦去警察局,那么会带她们去哪里?

冷静点儿,他对自己说。除了你当下正做的,别的你什么也做不了。

片刻之后,他看到前方树林间闪耀着白光,上下闪动,像是什么人挥舞着手电。然后,他听到车声,颠簸驶过凸起的路面,驶过弯道。是的,车,他们回来了。这愚蠢而漫长的玩笑终于结束了,他们回来了——他早就知道他们会回来,只需要耐心等待——所有的愤怒和恐惧都化作了安慰。感谢上帝!他说。

白光逐渐靠近,树枝和松树的枝叶投下怪诞的阴影,瞬间收缩成为一只凶狠的白色巨眼,又倏忽消失不见。在那一刻,他身边的所有树木、灌木、岩石,连同他自己都白亮如闪电。也是在那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一句警告:躲起来!

他赶在那道闪电般的白光重新出现之前跑向发出光线的那棵树,随后冲到前方的一块岩石后面,白光反射到他身后,照亮了一片坑洼不平的石地。下一刻,整片树林又亮如白昼。但只在一瞬间,所有又归于黑暗。他听到车停了,灯熄了。他们发现我了,他想。

他站在石头后面,恐惧击打着他的内心。他们肯定第一下就照见我了,现在他们在等我自己走出去。我的害怕是有理由的。

“嘿,先生!”声音离得很近,在林间回响,“你的妻子想见你。”

他没有动。这可能是真的吗?应该是,因为她如果不在他们手上,又能在哪儿呢?

“先生?你的妻子想见你。”

他的声音如小号一般洪亮。

“先生?”

“妈的!”

灯又亮了,树林被照得雪白,如同电影片场。托尼仍然躲在石头后面的阴影中。车发动了,片刻之后,再次驶上了他来时的路。

那看起来像是他的车。灯光消失在前方树林里,他看到了车的外形。他努力瞪大眼睛,想看看妻子和女儿在不在车里。他看到两个男人的头,灯光下的两个圆球。只有他们俩,他很肯定,没有别人。

但他也有可能看错了,因为这种情况下很难看清车里到底有几个人。他又紧盯着那片光亮,同时也小心不要被他们发现。他走上小路,听着渐行渐远的车声。黑暗和沉寂又慢慢回到这片林间。你怎么了?他问自己,为什么不出去见他们?

他咒骂着自己的怯懦,在静寂中侧耳倾听,一动不动,思绪万千。他应该走哪条路?

电话突然响了,打断了她的阅读,把她的思绪从树林中拉回来。是阿诺德,他已经住进纽约的酒店了。这让她心跳加速。他说他爱她,好像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样。夫妻俩尴尬的谈话进行了两分钟,中间夹杂着令人不安的停顿。他们是结婚25年的两个陌生人。他的面试在明天。她记下来:华盛顿雪松堂心血管研究及临床学院,简称雪松堂。应聘的职位是主任。放下电话后,她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恶斗,颤抖不已。她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恶斗。她应该觉得松了口气,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