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呼唤(第16/26页)

经过所有这一切,巴克依然蹒跚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感觉如在噩梦中一般。他能拉时尽力地拉;拉不动的时候,便倒在地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鞭子或棍棒落到他的身上,把他再次赶着站起来。他那身漂亮的毛皮已失去其应有的硬度及光泽,它们无力地倒在那里,邋里邋遢的,在遭哈尔棍棒打伤的地方,与干血缠结在一起。他的肌肉消瘦成一根根缠结的筋,肉垫已经看不见了,所以,透过他松弛的外皮,骨架里的每根肋骨和每根骨头都轮廓分明。见之,令人心碎,只是巴克的心是坚不可摧的。穿红毛衣的那个人已经证实那一点。

既然巴克的身体状况如此,他的伙伴们的状况也相差无几。他们一个个都成了游动的骨架。包括巴克在内,现在总共剩七只狗。他们都处在痛苦的深渊中,对鞭子抽打的刺骨疼痛及棍棒打出的青肿已毫无感觉。打在身上的疼痛变得隐隐约约,不怎么感觉得到,就如他们眼中所见的、耳中所闻的东西好像都变得隐隐约约与虚无缥缈那样。他们半点儿活息都没有,或者说一点儿活息都没有了。他们成了一只只仅仅包着骨头的皮袋子,其中微微地扑哧着生命的火花。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像死狗一般,连挽具也不脱就倒下了,火花变得暗淡、苍白,仿佛要熄灭了一样。当棍棒或鞭子落到他们身上的时候,火花无力地扑哧起来,于是,他们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于是,有一天,性情温和的贝里倒下了,没有再站起来。哈尔已将他的左轮手枪卖了,所以他拿起斧子,在贝里身上还套着绳索倒在那里的时候,就往他头上砸去,接着将套索弄断,把尸体拖到了一边。巴克亲眼看见了,他的伙伴们也亲眼看见了,他们知道,这样的结局离他们也不远了。第二天,柯纳没了,他们只剩下五个:乔身处这样的环境,也不恶作剧了;派克走路又瘸又跛,神志半昏迷半清醒,但已经不再是清醒得还能装病;独眼狗索莱克斯,依然忠心耿耿地勤劳地拉着雪橇,并且他为自己拉的力气太小而忧心忡忡;梯克那个冬天并没有跑很远的路,但因他不如其他的狗经验丰富,显得格外疲惫;巴克尽管还走在队伍之首,但他不再强迫大家遵守纪律,也不努力强行实施严明的纪律,大多数的时候,他虚弱得目光模糊,只靠道路隐约出现在眼前,双脚模糊地触摸,才保持了方向。

美丽的春天来到了,但是,不论是狗还是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每一天,太阳升起的时间早了,落下晚了。清晨三点,黎明就来临了,而黄昏延续到晚上九点才肯离去。这漫长的一整天都是骄阳如火。可怕的严冬时的沉寂已换上美妙春天里生命初醒时的悄声细语。细语悄声从整个大地响起,充满着生的喜悦。它们来自又一次恢复生命力的事物,来自于在漫长的寒冬岁月里曾经死去、久久无声无息的东西。松树里树汁正在上升。柳树和白杨冒出了嫩芽。灌木和藤蔓披上了嫩绿的春装。蟋蟀在夜间唱歌。白天,各式各样潜行慢爬的生物都沙沙地爬到阳光下。鹧鸪和啄木鸟在森林里敲敲打打,发出隆隆的响声。松鼠喋喋不休。小鸟儿又歌又唱。野鸟在头顶上发出刺耳的叫声,它们从南方飞来,形成了划破天空的漂亮人字形。

每一个小山坡上都传来了涓涓水流的声音,那是泉水的旋律,眼睛看不见的。万物都在消融,都在变得柔软,变得充满活力。育空河正竭力挣脱冰霜的束缚。它从底下慢慢地解冻,太阳从上方将冰融化。气穴形成了,裂缝出现了,冰裂河开,块块薄冰整块地落进了河水里。而在生命苏醒的时候,在这一切破裂、劈碎和搏动发生的时候,那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以及那队狗,像是走向死神的徒步者,摇摇晃晃地走在火焰般的阳光下,穿过轻轻吹拂的微风。

狗越发虚弱,默西迪丝坐在雪橇上哭泣,哈尔在干巴巴地骂人,查尔斯眼巴巴地望得直淌泪水,他们在白河口跌跌撞撞地进了约翰·桑顿的营房。当他们停住的时候,狗全都倒下了,犹如被打死了一般。默西迪丝擦干眼泪,看着约翰·桑顿。查尔斯在一根圆木上坐下来休息。他艰难地缓缓坐下,他全身僵硬。哈尔开口说话。约翰·桑顿在用桦树树枝削斧子的把手,已经快削好了。他一边削,一边听,用一两个字作答,听到讨教时,简洁地说了他的建议。他了解这种人,于是他虽嘴上在谈建议,但心中确信他们是不会采纳的。

桑顿警告说,不要在融化的冰上冒险。哈尔听后,答道:“上面的人也告诉我们,冰道下面已经脱落,我们最好暂时停下来休息。他们对我们说,我们到不了白河,可我们来了。”最后的话里带着得意的嘲讽口气。

“可他们说的是真话,”约翰·桑顿回答说,“冰道下面随时都可能脱落。只有傻瓜——碰运气的傻瓜——才能走过来。我坦率地告诉你,就是把阿拉斯加州的金子全部给我,我也不会用我这把骨头在冰河上冒险。”

“我想,那是因为你不是傻瓜,”哈尔说,“尽管如此,我们还要继续朝道森走。”他把他的鞭子解开。“起来,巴克!嗨!起来!继续上路!”

桑顿继续削木头。他知道,要阻挡傻瓜干傻事是毫无价值的;而世界上有那么两三个傻瓜,也无伤什么大雅。

但是,狗队听到命令后并没有起身。相当长的时间以来,这个队伍都必须靠鞭打才能激发动力。鞭子来回闪动着,残酷地行使着它的使命。约翰·桑顿紧抿着嘴唇。索莱克斯是最先一个爬起来的。梯克随后。接着是乔,同时,他还在痛苦地呻吟。派克忍住疼痛,努力要站起来,两次都快起来了,但都又倒了下去,第三次他才勉强站了起来。巴克没有站起身。他静静地躺在他倒下的地方。鞭子一次又一次地打在他的身上,但他既不哭诉,也不挣扎。桑顿好几次欲开口说话,但都改变了主意,他的眼睛潮湿了。鞭打还在继续,他站起身,犹豫不决地来回走着。

巴克这是第一次失职,这本身就足以使哈尔勃然大怒。他把鞭子换成了惯用的棍棒。棍棒像雨点一样重重地打在巴克的身上,他还是一动也不动。与他的伙伴相同的是,他现在仅仅只能做到站起身而已,但是,与他们不同的是,他已经下决心不站起来。他朦胧地感觉到,厄运即将来临。当他进入河堤的时候,这种感觉就非常强烈,而且它一直驻留在他的心中。他的脚整天都站在融化的薄冰上,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好像感觉到灾难迫在眉睫,而他的主人就在前面的冰上竭力驱赶着他。他一动也不动。他已历尽千辛万苦,经过了长途跋涉的磨难,因此,棒打也不觉得有多少疼痛。木棒不停地落到他肉体上,他体内的生命火花摇曳不定,暗淡下去,几乎快要熄灭了。他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挨打。最后的疼痛感觉离他而去。虽然他还能隐隐约约听见棍棒打在他的身上的响声,但他不再有什么感觉。但是那不再是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似乎在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