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12/40页)
“你会再坐一次的,换一架大飞机。很快的。”
然后,她心想,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很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他……她会想念他……她允许,不,是主动索求,好几次欲死欲仙的性交,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她很清楚,这些在他的本性里是不可能温柔的……那些短暂激烈的占有跟几秒后发生的事之间毫无关联,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然而,有一回她让他留下来过夜,他在睡梦中用鼻子嗅她,那张毛茸茸的脸凑近她的脖子旁,舔了她的脸和颈部。她猜想他很喜欢她。他问她,她是不是也要去法国,可是当他说起法国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班,就跟这儿一样。”她试图向他解释,“不过,那儿有很美的蓝色海洋。你晓得什么是海吗?”
是的,他晓得;他记得小时候跟家人去过海边。
“呃,那么,就像那样。像这儿,只不过离海很近。”她找到几张尼斯的明信片,有着那段海岸,他对着它们苦思:她晓得他并没有看到她所看到的。她也没提那儿说的是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声音。
丽塔盛装打扮,穿着黑色皮衣和黑色网袜,倚在门口吊冤大头,她看着詹士顿招呼乘客上车,指挥司机。这是这条人行道平常从中午到午夜十二点或凌晨一点,人们从剧院或餐馆出来时常见的景色。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长相凶恶的人走向詹士顿,面对他。她晓得,詹士顿怕了。在她的经验里,麻烦都是这样开始的:一个不晓得打哪儿蹦出来的人,带着某种不怀好意的表情,好似在说,“小心!”然后就出事了。这个男人离开时,她看见詹士顿浑身直冒冷汗,倚在办公室柜台旁,很快灌了几口放在那里的酒。然后他就看到她,理解她的关心,说:“丽,咱们得谈谈。”
那一夜她确认从街上通往她房间的大门上了锁,才邀请詹士顿上楼。她躺在床上,垫着枕头,一脚悬在床下——这是她发明出来教客人兴奋的姿势——抽烟,看着詹士顿在椅子上局促不安。他也在抽烟,而且频频猛灌好几口威士忌。缭绕的烟雾让她咳嗽。
她晓得他大部分的故事。十四岁那年他逃离一个问题家庭,在少年感化院待了一阵子,后来又过了一段苦日子,靠冒充顾客进商店行窃和偷窃维生,在牢里服刑一年。出狱后,他有一阵子改邪归正,可是暴力行抢的罪行再度将他送回牢里。五年前他刑满出狱,运用了在监牢里学到的技术,以及他在犯罪圈里的知名度,利用财力及权力追求利益,起初只是钻法律漏洞,后来却越陷越深,涉及了一堆骗局,也就越来越危险。小型出租车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招牌。她一点儿也不讶异他惹上了麻烦,当他说“丽,我中圈套了”时,她还以为他只是欠了一两笔债,或许只是个恐吓。可是现在,他开始告诉她详情,开口前先猛灌一大口威士忌来壮胆——他有点儿醉了——她爬起来坐在床沿边,直视着他。
“你在说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曾经被一个相当有社会地位的人士游说,到证券交易所试试运气做期货。这位朋友说,你不会有损失的,只要你的头脑保持清醒,就有钱赚。呃,他们是保住了脑袋,但是可保不住钱。
“你是说你亏了一百万英镑?”
“丽,那还不算什么。对那个家伙来说,一百万不算什么。”
“可是,对你来说那可是一大笔钱呀。”
“没错。”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那么,你是怕再回去坐牢?”
“对。如果我无法筹到一笔现金,下场大概就是如此。”
“咱们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是你赔了一百万,还是两个人加起来一百万?”
“他赔得还更多,他陷得比我更深。他其实帮了我一个忙,他让我入股,可是现在如果我不给他一百万,他就要告我,我将会完蛋。”
她再度躺下,咳了几声。“该死的空气污染,”她说,“有时这个房间充满了街上的臭气,我几乎无法呼吸。”如此一来,香烟缭绕的烟雾就被轻易地辩解了,她又点了一根,也扔了一根给詹士顿。
“好吧,”她说,“可是如果你没有做成这笔可卡因生意,或是让他们逮到,你还是一样完蛋。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没错,可是我一定行得通的。”
“所以在你赚钱之前,你就必须先还一百万?”
“等货送到尼斯,这一百万就付清了,其余的就是我的了。”
“没有班的份?”
“哦,我不会亏待他的。”
“那我呢?”她问,“我不用冒任何危险吗?”
“丽,你并不晓得那些箱子里面装了什么。我一定会办妥这一点的。”
“当他们逮住班,问他东西是打哪儿来的时,他会扯出我。因为他跟我比跟你熟,而且他信任我,所以他会说是我。”
一阵沉默。
“可是他晓得他是在帮我带东西去法国给一个朋友。”
一阵沉默。
“是帮我,丽。”
“可是我也牵扯在内了,不是吗?班知道的不够多,无法圆谎。我们不能指望他,他会说是你跟我。”
詹士顿快刀斩乱麻,说:“告诉我一件事。丽,你有什么盘算?你不喜欢这种生活,我听你这么说过,对不对?好,这件事你帮我,我保证让你永远脱离这种生活。”
“你不会亏待我,像对待班一样?”
现在詹士顿凑向前,挥散笼罩的烟雾,真心地对她说,这一点她看得清清楚楚。“听着,你跟我一起一路走来有多久了,丽?三年?我从来没让你失望,呃,有吗?”
“没有,你没有。”
“好,那你说呢?”
他继续向前倾,带着醉意,不顾一切地恳求,红通通的眼睛湿润了。那究竟是被烟雾熏出来的,还是真的泪水?
“这真是一场赌博。”她说,“你是在冒大险。”
“我必须如此,丽。只要能逃过这一次,我这一辈子都自由了。”
她再度躺下来,这一回两腿伸得直直的,她瞧着他,心想她不晓得他们两个当中哪一个让她感到比较难过,是詹士顿呢,还是班?她晓得詹士顿的本性比他本人还好——她晓得,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而且他有亨弗莱·鲍嘉的长相,有能力打动他人——呃,大部分时间他都行,至少有一点点魅力,不过此刻他又醉又蠢的。至于班,无辜被扯进这么大的危险中来拯救詹士顿。可是想到这儿,此刻认真想来,她欠詹士顿的还是多过班。她猜她大概可以说,詹士顿是她的男人:毕竟,她没有别人。他向来对她很好,这也是实话。他说得没错,她痛恨这种生活,有好几回都想要自我了结。“最好在某个性变态对我下手前自我了结。”反正,她也晓得她大概撑不了多久了。她的身体不好,皮肤很差。她的头发没有染成银色金发时,是一团凌乱的粗糙黑发:你只要触摸它一下就晓得她有病。她没化妆,没有盛装打扮来物色顾客时,只要瞧瞧镜中的自己,总是连忙涂上脂粉。